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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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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天色漆黑,秋风如诉,如钩新月将将挂在树梢之上。

潮落起来如厕,经过庭院时见书房的灯火未熄,门前站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揉揉眼再细看,个头不高,身量纤巧,正是肖稚鱼。潮落走过去,正要拍她肩膀唤一声幺娘。肖稚鱼却先侧过脸来,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摆手,让潮落站她身后。

肖稚鱼耳朵紧贴门扉,万籁俱静中,肖思齐的声音清楚传出来:“……这次访师所获颇丰,路上还遇到族兄,他代传口信,说伯母经常念着你,想要接你回去小住,你怎么想?”

今日吃晚饭的时候,肖稚鱼听肖思齐让肖如英到书房来,就猜到他们要说家中事,便有意过来听一听。肖思齐提起的族兄伯母是肖家另一支,但自从他们兄妹三个出来单过,与族中也只维持着年节往来这些表面人情。

肖如英哼了一声道:“这么多年怎么就突然想起我了,说不定又打着什么主意,阿兄直接拒了就是。”

“伯母说想你,我如何能代你出面,你回头写封信给伯母客气婉拒就是。”

“阿兄做事还是这么顾全脸面,”肖如英道,“阿兄难道忘了,当初从族中分出来时他们是怎么对咱们的?”

肖思齐声如金质,在夜色中尤为沉稳有力,“我当然没忘,今日幺娘说的那句半点没错,该忍时就要忍,摆在明面上的事不能让人揪出错来。”

房中安静了一瞬。肖思齐又道:“我想过了,如今咱们身上可没什么值得别人的图的,唯一值得族里念着的,你如今也十七了。”

肖如英语气恨恨道:“我就知道他们没憋着好,竟还想着算计我的亲事。”

“你到了该议亲的时候,咱们兄妹之间不必说外道话,家中没有女眷长辈,议亲时难免有所疏漏……”

“就算没有长辈相看,我也更相信阿兄,族里那些倒是长辈,但也各自都有女儿孙女的,真有什么好亲事能想着我?再说,若我回去肖家,被他们安排亲事,这姻亲的好处也全被族里占了,阿兄这里又能落什么好?”

肖思齐道:“其实这两年来找我为你说亲的有不少。”

“让我猜猜,可是县里那些个纨绔?”肖如英没半点害羞,他们兄妹早早就出来单过,互相之间说话没有那么多规矩。

“也有林家的人。”肖思齐道。

肖如英一对秀长的柳眉微微蹙起。

“林家四郎,七郎,皆对你有意。”

“我却看不上他们,整日招猫逗狗,瞧不出有什么本事,倒是每日寻了由头到咱们家门口转悠,这样的郎君我瞧不上。”肖如英缓缓道,“不求他们如阿兄般刻苦攻读,饱读诗书,便是多几分眼界见识,借祖上蒙荫上进些也好,可惜全没有。”

肖思齐道:“若还有两种选择,富家商户,吃穿不愁,或是家境清苦,有心苦读的,你又怎么想?”

“阿兄莫非在考我,两种全不行,嫁去商户,给士族蒙羞,阿兄最多得些钱财,对幺娘日后议亲也有碍,我不信阿兄目光如此短浅。家境清苦,却肯苦读的,这世上多的去了,可真正出头能有几个,我不怕苦熬,只怕熬不出头。”

肖思齐点头道:“我知道了。”

肖如英站起身,却没有立刻走,看了兄长一眼,道:“我还记得小时候家中的日子,使奴唤婢不用说,族中还请了琵琶圣手来教习。如今家道衰微,小鱼儿识字与五音由兄长和我教导,帐子破了她说不用换……我瞧着都觉心酸,既然我到议亲的年纪,不妨趁这个时候好好争一争,阿兄有大才,不输那些名门子弟,只缺了家族助力,若我能入高门,相信用不了多久阿兄很快就会是我的依靠。”

肖思齐道:“你为我和幺娘想,这份心很好,但日子是自己过的,入高门并非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都明白,”肖如英道,“我如今唯一能拿出去说道的就是士族出身与我自己,不搏这一次,我终究是不甘心。”

潮落捂着嘴打哈欠,里面说的话她听的半懂半不懂,心里还觉得奇怪,肖稚鱼比她还小两岁,莫非她听得懂?

肖稚鱼这时头转过来,拍了下潮落,努嘴示意走了。两人轻手轻脚离开,潮落回去睡觉,肖稚鱼仰头看着月色,小脸愁闷,心想莫非郭家还是阿姐挑的?

第二日她找了个机会与肖如英道:“阿姐精通音律,就没想过如何能琴瑟和鸣?”

肖如英斜她一眼道:“若你说的是音律,要去找个乐师才是。”

肖稚鱼道:“若不只是音律呢?”

肖如英沉默片刻,道:“世上两全其美的事本来就少,我不求两全,只求能实实在在能抓着的。”

肖稚鱼原本藏着一肚子要开解的话不知该如何说,前世今生的事她不敢提,所有的事只能暂时憋着。

过了几日,肖思齐出门一趟回来,将肖如英叫去,道:“郭家有个子弟与我同门读书,他说下月会来一趟登丰县。”

肖如英点头,她前两日去林家时已听过这个消息。

“林家已经在做准备,听说表亲都来了几个,到时候县里为凑热闹,也会叫我们兄妹一起去,”肖思齐正说着,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花木后的衣角,眉头一拧道:“幺娘,出来。”

肖稚鱼从一株矮木后钻出来。

肖如英给她掸了掸衣裳,问她为何要躲着。

肖稚鱼没有半点被抓着的羞赧,反而问:“阿兄,来的是那些个郭家子弟,你可清楚?”

肖思齐对她的大胆和直率有些意外,道“郭家人多,来的有好几个。”

“你怎么也关心这事来了?”肖如英却是没好气道。

肖稚鱼不能明说,便道:“林家举宴,我也要去。”

“你年纪还小,去做什么?”

“阿姐一个去太孤单了,我去帮衬阿姐。”肖稚鱼脆生生说着,拉着肖如英的衣袖摇晃。

肖如英对她从来心软的很,只好去看阿兄。

肖思齐招招手,让肖稚鱼到面前,低头认真道:“说实话。”

“就是实话,”肖稚鱼道,“我知道阿姐去是为了相看个郎君,我去帮着一起看。”

肖思齐笑了一下,俊秀的脸少了两份老气,仍当她是孩儿心性,要去看个热闹。

肖稚鱼却正色道:“那些郎君若对阿姐有意,在你们面前自然扮得样样都好,我年岁小,别人没有那么重的防心,总能听到和看到些不一样的。”

肖思齐一怔,对上肖稚鱼的眼,真是极漂亮的一双眼,点漆分明,明亮而清澈,能把人全映进去似的。肖思齐突然意识到,这个被他和肖如英呵护保护下的姑娘突然就长大了,一时间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释然,外面的人都以为高门大户的女郎养在闺中该是天真不知事。实际上识字音律女工理家都需从小培养。对门阀世家而言,郎君是枝,女郎是叶,枝繁叶茂花团锦簇才能让家族长盛不衰。

“也好,”肖思齐笑着微笑,“看幺娘的眼力如何。”

阿兄同意,肖稚鱼暂时定了心。前世她也是吃了许多亏才知道,一件事要成功,细节尤为重要,只要其中一环出问题,结局就会变得难测。既然她能去郑家,就有更多的机会一探往事究竟。

此后一段日子里,肖思齐应酬不断,没有家族为靠的士族子弟更多需要依仗师长和同窗,这点肖思齐做得很好,他学问出众,又做事周到,在师生同门及邻里间名声极好,因而消息也很灵通。

肖思齐告诉两位妹妹,林家原本宴客的日子突然往后延了一个月,听说是郭家耽误了行程。这对肖家来说倒是件好事,姐妹两个都裁剪了一身新衣裳。肖思齐掌家也并非一昧地省,该用的地方从不吝啬。

肖稚鱼被阿姐唤去试新衣裳,打开一看才发现是一套骑装。前朝士族女郎擅长骑射者不少,风气遗留至今,如今民间风气比前朝更为自由,女子少了诸多拘束,上街举宴骑马等事都是平常。

肖稚鱼换上骑装,肖如英抚掌赞叹,“真是好看。”

潮落也笑嘻嘻的道:“像龙女。”

龙女侍奉观音座前,是极貌美的童女。

肖如英也换上一身骑装,带着肖稚鱼出门。

肖家住在县城以西,出城方便。城郊不到二里有一片平坦开阔的平地,草浅而微黄,肖思齐和潮生各牵着一匹马等着。潮生手里所牵的马高大健壮,四蹄修长。肖思齐手里的则是一匹低矮的小马。

等肖稚鱼走到跟前,肖思齐慢条斯理道:“太原郭家的人要来,听说阵仗颇大,前些日子还派人来问林家附近可有狩猎的地方,你这次既然跟着同去,就需要先学会骑马。”

肖稚鱼这才知道裁身衣裳的原因,不由暗叹阿兄考虑仔细。她前世早就习得骑马,也正是肖思齐所教,现在只不过提前了三年。

肖思齐让她抓住辔绳的一边,说出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幺娘,别怕,再雄健勇猛的马,只要法子得当,总能驯服,但若是你自己先怕了,就容易被它甩下。”

肖稚鱼被他搀扶上马背,她如今身弱手小,两手抓着辔绳,仍觉得极难控制。她想起前世学骑马整整让阿兄教了半月有余,不由莞尔。

肖思齐牵着马头缓缓走着,让她习惯马上的感觉,还一边说些宽慰的话。他回头一瞧,见肖稚鱼脸上没有畏惧之色,反而含着笑,脸上也不由跟着笑出来,“不怕?”

肖稚鱼道:“阿兄说得对,便是豺狼,手中有箭,也不害怕。”

肖思齐却摇了摇头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豺狼交给可以对付它们的人,你要做的,是把那些人找出来。”

这句话让肖稚鱼想起前世在城门前身死的一刻。她在豫王府三年,入宫两年,所经历的风浪也不少,最后却死在识错人上,终究没能离开宫城。

“怎么了?”肖思齐见她面色微微发白,好奇问道。

肖稚鱼感叹道:“阿兄,识人可太难了。”

肖思齐笑道:“你才多大,朝廷里那些臣子,混迹半生也有识错人的。”

在两人说话的功夫,肖如英骑着马已经跑了两圈回来,她姿势优美,衣袂飘飞,如一道彩云,携着风声来到肖稚鱼身侧不远,“我刚瞧见那边树下似乎站着人。”

肖稚鱼坐在马上眺望而去,远处有几株高树,枝叶半染,落叶飘零,隔着段距离巧不太清楚,似乎是有团影子。

肖思齐道:“潮生,去看一眼。”

潮生应了一声,撒腿就朝远处跑去,他平日不仅是跟着肖思齐,还会干些农活,跑起来跟狡兔似的,又像匹马,一眨眼就到了肖如英指的地方,在附近转了转又跑回来,道:“没见着人。”

肖思齐点点头,继续牵马带着肖稚鱼熟悉。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肖稚鱼见时机成熟,便道:“阿兄,让我自己试试。”

肖思齐见她脸上全然不怕,动作也不拘谨,略想了想,觉得马匹温和,便道:“不要拉得太紧,只在附近走动,我们在旁边看着。”

肖如英笑道:“我在后头跟着,小鱼儿莫怕。”

肖稚鱼转过头来对她展颜一笑,然后轻轻抖动辔绳,肖思齐放手后,她骑着马在草地上缓步走动。兄姐潮生三人盯着瞧,过了许久,见她稳重,马儿悠闲,没有异常,逐渐放下心来。

肖稚鱼骑马走着,不知不觉就走远了些,到了树旁,见这儿就是阿姐刚才指的位置。肖稚鱼心里一动,勒住了马。

身后马蹄声踏踏,肖如英跟了过来。见肖稚鱼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她不由低呼一声。

肖稚鱼将辔绳牵在手中,走到树下,在几株树周围转悠一圈,忽然在其中一株树下站定。

肖如英见她盯着地上瞧,出声问道:“瞧见什么稀罕?”

肖稚鱼道:“刚才还真有人在,这儿有脚印。”

肖如英骑马过去,树根旁有块地方土有些湿,上面果然留了小半个脚印,她暗叹一声幼妹眼利,却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此处临近官道,许是有路人经过,她抬头看了眼天色道:“再不回去天要暗了,上马,我们走。”

就在两姐妹骑着马慢悠悠回去的时候,相距十余丈的林中,侍卫陆振轻吐了一口气,眼角余光朝身旁看去,正对上一双冷峻的眼。

陆振心一抖,试探道:“殿下?”

青年男子站在树后,宽肩阔背,挺拔如松,枝叶间斑驳光影映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让人瞧不太清楚。

肖稚鱼练了几日骑术,兄姐见她已颇为娴熟,只当她天赋过人。这日肖思齐特意嘱咐姐妹两好好休息,三日之后赴宴。

到了这日,肖家三兄妹清早起来,收拾妥帖,将家交给蒋叔看管,带着潮生潮落前往林家。

林家在县南,车马离着还有一条街就听见了喧闹声,等到了近前,马车行速渐渐慢下来,肖稚鱼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只见林家门前宾客如流水般,车架见头不见尾,热闹非同一般。

等肖家兄妹下车,仆从将人迎进府中,肖思齐低声叮嘱小心些,便与姐妹二人分道而走。

林家是土生土长本地人,世代积累,终成了本地大族,林宅占地极广,庭院经三代修葺,房屋错落有致,景色雅致。肖如英被奴仆带到后院偏厅,已有好几位年轻女子端坐其中。

姐妹两个进入,有数道目光过来,居中坐着个十六七岁,面如银盘,长眉细眼的女郎,她抬眼看过来,脸上微笑,客气招呼:“原来是如英来了,坐。”

在座女子都是差不多年纪,最小也有十五岁,见肖如英俏丽明媚,艳若桃李,立刻交头接耳悄声打听起来。

肖如英只当未知,与居中女郎招呼,“希真。”

林希真点点头,她与肖如英见过几次,也算熟识,看向她身后道:“这是你家小妹?”

“小妹稚鱼。”

肖稚鱼在家时就听肖如英提过林家人,知道林家这代女郎中,只有两位还在闺中,眼前这位是林家七娘,已许了人家,尚为出阁。还有一个八娘,今年虚岁十三。

肖稚鱼脸上扬着笑,上前行礼,还对着周围也拜了拜,称女郎们姐姐。

众人见她肌肤白嫩,生得精致,但到底年岁还小,瞧着有些讨喜,大多都回以微笑。

林希真笑招手让肖稚鱼上前,问了几句闲话,又让婢女拿鲜果糕点来给她,对肖如英道:“她与我家八娘年岁相仿,等会儿倒可以一处说话。”

肖如英笑着点头。

肖稚鱼慢条斯理地吃着糕饼,一面听着厅中众女郎说话。她通晓人情,看了没一会儿就明白,在座女郎与林家都是沾亲带故,有姨表亲,也有同县之内其他士族。这些女郎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到底年轻,还是有人忍不住开口向林希真打听情况,“听说这次太原郭家郎君一起来了?”

林希真斜睨那女郎一眼,依旧含笑,道:“你消息倒是灵通,是昨日刚到的。”

女郎笑道:“不知是太原郭家哪一位郎君,我姨母与郭家是表亲,说不定还认识呢。”

“倒也不必心急,等会儿就见着了。”林希真含糊过去。

接下来众人又闲聊说笑,只是与肖如英搭话的女郎却没几个。肖稚鱼已打量过周围,在座女郎大都相貌清秀,有几个长得标致出色的,气质却稍逊肖如英一筹。众女显然都得了家中吩咐,知道这次为了什么而来,便不太愿意在肖如英身侧,被她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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