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蒹葭,那树梨花
璞阳,一个在江北淮南度过了几百年岁月的小镇,那条不知名的河从西向东将镇子一分为二,是有着小桥流水和黑瓦白墙青石板路的人家。
镇子上怪事不多,奇人可不少。
沿河十里闹坊中的文茗馆就有这样一老一少。两人姓于,老的是个老汉,在茶馆里以说书为生。小的是老者孙女,名唤于凡,年方二八,长得很是俊俏水灵,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一个“靓娃子”。不过能知道老人名字的可就少了。
曹芝算一个,文茗馆掌柜的,将近不惑,妻死未续。这家茶馆有些年头了,上百年的茶馆不大,倒也够用。当初这祖孙俩初到此地居无定所,曹掌柜的便让两人在文茗馆里说书,担了他们的吃穿用度,一来是为了招徕生意,二来这曹芝也是个信佛之人,想就此结下桩善缘。
济世堂的柳叔文也算是一个。济世堂同文茗馆隔水相望,都在好地角上,不知何时建的桥连通了南北两岸,北边有棵比文茗馆还年久的梨树,正值仲春,梨花当好。柳叔文闲来无事喜欢去文茗馆坐坐,解解困乏。济世堂门口的柱子上雕着一副对联:医普天之下贫疾者,济四海之内穷困人。
济世堂里有五人。掌柜的柳叔文,成天不到药堂来里一次,大多数时间待在后院或文茗馆里,当的是甩手掌柜。柳夫人本名沈红娟,倒是个勤快的人,整天挪着双小脚跑东跑西的收药材。有个叫叶一虔的老大夫,相传祖上是给顺治帝看过病的人,也算是医药世家了。柳家的千金柳依依,名字是柳叔文翻了半天《诗经》才给她起的名字。别看沈红娟性子躁,可自打柳依依记事起就教女儿要做个大家闺秀,举止要端庄得体。徐江偃是个被扔在济世堂门口的孤儿,那时他尚是婴孩,没人知晓来历,只有襁褓里的一张纸写着“徐江偃”三字。沈红娟倒是没有把徐江偃送出去,她想给自个闺女找个玩伴,更重要的是药堂以后能有个白搭的伙计。
“上回书说到:袁曹各起马步三军,关张共擒王刘二将。却说这曹操欲斩王刘二人,幸得孔融谏止,乃免其死,黜官罢禄……”说书的老人叫于小山,身形削瘦,长年穿着件蓝灰的长衫,举手投足都是不急不躁。
于小山说书一向是闭着眼的,连喝茶润嗓的当儿也不睁开,只一手接过于凡递过来的茶,另一手把茶盏一翘,喝完了继续讲。有常来听书的人猜他是个瞎子。曹芝知道他不是。那天曹芝请于小山品茶,不知怎么就谈到这一茬上了,末了于小山才笑着说了句:“要是赶上哪一天老头子我真瞎了,说书反倒不用闭眼了。”
对面济世堂的徐江偃总是趁着柳夫人出去收药材的空当溜到文茗馆门口,坐在台阶上听些在他看来很是新奇的故事,柳叔文向来不过问。徐江偃坐在台阶上能远远的望见柳夫人回来没有,好抢在她前头回去。不过一次他在听书时不经意睄了眼那坐在老人旁边的安静女子,见她也好似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脸刹那间就发烫了,不知为何心跳变得极快,就像刚跑完五六里山路一样。结果连柳夫人回来都没看见,回去后受罚不许吃午饭,好在柳掌柜偷着给他留了份。不过那之后他再去听书就不大敢去看那个会弹三弦的很安静的女孩子了。
于凡会弹三弦,这倒是真的。是她爷爷教给她的,因为他们有时候也会唱评弹。
“江偃,我娘亲要回来了,赶紧随我一同回去罢。”从南岸跑过来的柳依依轻声道。自从上次徐江偃回去迟了后,她便担任了将他叫回去的角色,倒是像极了媳妇叫自家汉子回去吃饭。
徐江偃抬起头来,不巧的是那个没怎么笑过的很安静的女孩子似乎也听到了,一同抬起头来,两人就那样对视一眼,只刹那间,也不知谁先移开了视线。徐江偃愣了愣,他自然是极容易赧颜的,便跟着柳依依一道回去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表情的女孩看到徐江偃那落荒而逃的瘦小背影,右手拖着腮,嘴唇微微动了动,依然很安静,如同门外河中刚冒出的蒹葭一般青涩,任由春风轻抚。
于凡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变得沈默寡言,只是记得爷爷不止一次跟自己说过:书要多说少活,人要少说多活。自打随于小山学说书之后,她就越发觉得许多话没必要讲,也没有几个人可以让自己说上几句。她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那个坐在台阶上的男孩子,很奇怪他为什么每次都只坐在那里。方才他抬头看了自己一眼,那个时候她便想过去询问,不过后来那穿香云纱的女孩把他带走了。她听那个女孩叫他江偃。是姓江吗?或许吧。
于小山看着发呆出神的孙女,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是摇了摇头,笑着叫她回过神来。于凡这时才发现已到晌午,蛮好的阳光都照进了窗里,杯中的茶也在一荡一荡的,让太阳映的发晃,晃动了她眸子里的星辰大海,也晃动了“靓娃子”的心。
老人是过来人,又怎会不晓得她心里的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