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蜉蝣，此身是客

“话说泾州之东二十里，旧薛举城也，城角善女潭，广袤数里，蒹葭从翠，古木萧疏……”清晨于小山说开了《灵应传》，九娘子如何这般，周宝这般如何，阴阳相隔却相连。相比之下，来听书的大多数人是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露月初六，十六年前的今日是寒露，也是于凡的生辰。清晨起来梳洗一番，便要动身走遍镇子上的人家，拿着布袋挨家挨户讨把米，回来做成百家饭。在璞阳，有在生辰这一天吃百家饭的习俗，据说如此便能活上百岁。但璞阳几百年来，从未有人活过百岁。

先是去河对岸的济世堂，医馆尚未开门。于凡敲了敲窗棂，不多时门便开了，出来的是柳依依，同她道明来意之后便将布袋交给柳依依。柳依依转去内堂，片刻后便把装了一把米的袋子还给于凡，笑道：“闺卿生辰，颂贤及贵。”

于凡也笑着回谢，今天她是不必去学堂的，送走了柳依依与慌慌张张的徐江偃，她便要去下一家了。秋意是渐凉的，有些时候，人心也是。

沿河一道走来，每一个人都是和和气气，镇子上的人都喜爱这个安静的靓娃子。她手中的袋子愈来愈沉，人生亦是如此，一道走来，收获越来越多，担子越来越沉。

难得趁空坐在门口，偷得浮生半日闲。她望着河对岸愣愣出神，镇子里的人大多一辈子都未曾出过远门，但她却见过长河落日，见过铁马冰河。反反复复十六载，听过落叶的声音，看过彩虹的颜色，唯独不曾历经沧桑。

岁月不饶人，于凡亦未曾饶过岁月。但回首一望，她却已失去了许许多多。十六载，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六载呢？

中午曹芝烧了鱼，炖了只鸡，又炒了几个菜。于凡自己煮的饭，于小山去打了壶酒，意外的给她也倒了一杯。她浅浅的嘬了一口，辛辣，喝不惯。于小山一个人絮叨些往事，曹芝同于凡静静的听。大概是喝多了，于小山难得健谈一次，讲到最后却是红了眼眶，拉着于凡的手，道：“以后，莫要嫁的太远。”

生辰，有人生便有人死。于小山没有告诉于凡的是，她出生时，她娘因难产而死。

于凡吃过饭后便到房内练《黛玉焚稿》。鸳鸯夜人销金帐，孤雁秋风冷夕阳。她时常觉得自己像极了黛玉，一般的背井离乡，一般的寄人篱下。

秋夜的风甚是喧嚣，促织不再是促织，水乡也不再是水乡，唯有那依依不舍的，尚在风中呼喊着。于凡是不禁寒的，换了件厚衣裳才敢到院子里。那棵树依旧没有长出叶子，月色依旧洒在井里。水中月捞不起，心中人不可及。可偏偏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于凡天生不擅同人言语，快乐是一个人的快乐，难过也只是一个人的难过。一字一句珠玑，半喜半忧执笔，落下，《璞阳逸书》。

是的，她开始动笔著《璞阳逸书》了，她开始想把这里的人和事记录下来，那年开在河边一如既往青葱的繁盛蒹葭，还有那树如同粉色幻梦般凋落的梨花，美好的，悲伤的，一切的一切，也才刚刚开始……

沈君生一如既往的趴在沈家粮店的阁楼，姐姐君初又出去闹腾了。她有些羡慕姐姐，喜欢与厌恶都能不加掩饰的表现在脸上。她喜欢吃零嘴，所以显得有些丰腴，不过好在看不出胖，见了她的人大多会忍不住上去捏捏她婴儿肥的脸颊，软的像刚蒸出来的馒头一般。

“有人在吗？”徐江偃是来买米面的，济世堂五口人的吃穿用度都大，好在这时粮价不贵。见到是妹妹下楼便松了一口气，他虽不厌恶沈君初，但也不想见她那副脸色，不论如何，都是待人和顺的沈君生更讨喜一些。

“要些什么？”沈君生懊恼着自己没有穿一些旁的好看的衣裳出来见他，不过只得如此，谁让一听是他的声音自己便迫不及待的立刻下来了呢，那还有什么换衣服的空当。但还是笑了笑，带着尚未成熟的稚气，她本就还是个孩子。徐江偃也只是将她做妹妹看，秤好了该带回去的东西，便付了钱，顺带着从怀里掏出一包糕点递给沈君生，够她欢喜好一阵子的了。

她习惯如此，一块糕点，一句赞赏，都能让她一连好几天在梦里笑出声。没有世故，这般少女在世间很难找了。

从沈记粮店出来后的徐江偃去了文茗馆，他自己去红颜阁买了盒算不得上乘的胭脂送与于凡做生辰礼物，他知道女孩子大多喜爱这种东西，至少柳依依是喜爱的，或许是他不知还能送些什么。

柳依依送了她一本书，王念孙的《广雅义疏》，还煞有其事的写上了“闺友柳依依赠”几个字。她不知晓什么算是好书，只觉得自己读不懂的都很高深。

陈淮安的礼物是第二日清晨差下人送过来的，一只镶金的玉簪。不过于凡也是从来不用簪子的，自小都是一根丝带将长发束起，任由青丝垂在身后。并非她不会一些简单的发式，只是懒得去打理罢了。

于小山给于凡定的表字是月嫣，许是想让她待人接物如月一般，高洁，温婉。今夜的月只有一个，今夜的月一个也多。这世上于凡只有一个，这世上的于凡，一个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