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张殿臣大人回京至今,宁久微都没有机会正式见一面。
只因面圣后大人一任命首辅便大刀阔斧地开始对内阁进行改革,像一把锋利的剑刃剔骨剜肉,毫不留情。
如此雷厉风行,后遗症自然不少,但宁久微几番担心都被父王给压下去了。
今日首辅大人来王府,父王设宴,王兄也回来了。
宁久微随父王至府外迎接,首辅大人官服未褪,从马车上一下来便大步走向宁王爷。
老臣眼含水光,神色动容,他整理官服深深行礼,“微臣,参见宁王爷。”
宁王爷步下台阶伸手扶住昔日旧臣子,“免礼。大人愿回朝堂,本王感涕至深,无以言表。”
张殿臣百感交集,“王爷言重。微臣为大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番与首辅大人宴饮,宁久微看得出父王心情很好。尽管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但父王喝了很多酒,和首辅大人说的远也比吃的多。
听他们长谈之间,她似乎窥见了父王前半生的辽阔。
宁久微原本会默默劝阻了父王几次少喝些酒,到后来竟有些不忍心劝了。只安静地听。
她的父王从前是那样如太阳般耀眼的少年,上可摘星辰,白马度春风。多少意气和豪情,却终究都被困在起云台孤高的宫殿上。
宁久微忽然觉得很难过。
王兄像是察觉她的情绪,抬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宁久微偏头朝他笑。
不知不觉,天色渐昏。
父王终于去休息了,宁久微不忘让青岚姐姐煮点醒酒汤。
送首辅大人离府时,大人又与王兄相谈许多。宁久微也在一旁虚心听着。
“公主殿下。”
张殿臣看向她,“可容微臣问一个殿下问题?”
宁久微正色道,“自然,先生请问。”
“殿下为何愿意忠于现在的君主?”
宁久微浅浅抬眉,“陛下且少年,在起云台受教父王,有远离尘世的灵气。身为君主,他亦有先帝之无有。”
张殿臣笑了笑,“殿下不怕宁王府有朝一日又步前尘吗?世代君王,千古如一。”
首辅大人言辞如人,宁久微弯唇,“起落更迭,恒必断,断必恒,万事万物自然之道皆如此。在有朝一日到来之前,宁王府的宿命永远是忠君,牺牲。二者合一即是为大郢,为天下。”
“很好。”张殿臣看着她,眼底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之色,“不愧是宁王爷的公主。”
他抬袖,“殿下若不嫌微臣,臣愿为殿下同担宿命。”
宁久微连忙扶起,“岂有不愿之理。”
张殿臣:“那么殿下也愿像肃王还有顾大人一样,把臣当作老师吗。”
“自然。有先生这样的老师,亦是本公主的幸事。”
宁尘不动声色,只在一旁默默拉了一下她的手腕。宁久微看了眼王兄,不知何意。
“既身为师长,臣有些话想同殿下说。”
张殿臣眉须微沉,语气变得几分严厉,“公主殿下许多时候做事还是太过寡断。并非不够干脆,而是还不够狠。”
“只拿承宣伯爵府而言,要利用就要利用到底,拿一方制衡另一方是很聪明,但还要有将两方都控制于股掌的手段。要能够旁观自相残杀,再从中夺取利益。否则容易被反噬。”
“明白了吗?”
在这严厉的目光和语气之下,宁久微不自觉地站直挨训,慢慢地眨了下眼, “明白了,先生……”
“叫我什么?”
“老师。”
张殿臣应了声,满意地离开王府。
上马车前,他复又回头道,“公主殿下对驸马也能不感情用事,暗自分他势力和党派,做的很好。不过身为顾衔章亦师亦父的长辈,我一点也不希望他做公主殿下的驸马。”
首辅大人说罢,最后哼了一声,“还望公主以后少欺负他一些。”
宁尘低头看了看妹妹,含笑送别,“老师慢走。”
宁久微望着缓缓远去的马车,回头朝王兄撒娇,“王兄,首辅大人怎么凶巴巴的。”
宁尘笑了声,“老师一直如此。他若把你当学生,以后还会对你更严格。”
宁久微啊了声,“怎么感觉被先生哄骗了。”
“是啊。”宁尘敲了下她的额头,“所以我刚才提醒你了。再者,顾大人应是老师最疼爱的学生,如今驸马可算是有靠山了,你以后再要欺负他,就得小心老师找你的麻烦。”
“什么呀。”宁久微哼了声,“我不怕。再说了,我哪有欺负他。我对顾衔章还不够好吗?”
“是吗。”
“王兄以前不是对顾大人有成见吗,现在呢?变了吗?”
宁尘摇头。
宁久微问,“为什么?那在王兄心里,什么样的驸马才会让你满意?”
“没有。”
宁尘道,“什么样的驸马也不能让我满意。没人配得上你。”
宁久微眉开眼笑地挽住王兄的手臂娇声娇气, “在我心里王兄也是最最好。”
–
这几天安禾不得已只能待宫里,她想出宫去宁王府,但宁久微让她安分待着。
可是安禾待不住,还是换了身衣裳打算出去。
还没动身,殿内窗台传来声响,安禾回头便见林霁翻窗进来出现在她眼前。
“你怎么来——”
安禾还没来得及问,就被林霁大步走过来抱住。他怀抱炽热,胸膛贴着她深深起伏着。虽然拥得紧,但他力道是收着的,也没有搂她的腰。
“我都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安禾问。
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告诉他的。
“皇叔。”
林霁抱了她好一会儿才退开,双手扶着她的肩,眼里蕴藏着几分紧张,认真看着她说,“虽然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但是我会为你付出一切的。你愿意让我做你的驸马吗?安禾公主。”
安禾静静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抬手抚在他胸膛上,“你心跳的好大声,感觉快要停了。”
林霁深深呼吸,“……我控制不住它。”
他到现在思绪都还是空白的。得知她怀孕的消息时像被人一闷棍砸在头上,一瞬间千万种情绪汹涌而来又倏然退去,让人来不及感受。
安禾觉得手掌下他的身体不断地发热,感觉他的心都要撞出来了。她轻飘飘地问他,“你想做本公主的驸马吗?”
“想。”
“那就勉为其难给你这个机会吧。”安禾顺势捏了捏他的胸口,“不过本公主的驸马没那么好当,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林霁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些,他低头咬了一口她的唇,“这个驸马我当定了。”
安禾忍不住有些脸红。
清醒时做这么亲密的事还真是不太习惯。
“本公主还没跟你算账。”她想推开他,但被他搂着。
“对不起。是我的错。”林霁认真地说。
这个孩子实在是意外,他又自责又惊喜,百感交集。
他又抱住她,想和她说些什么。
“哼,好了,我要出宫了。”安禾理了理衣裳,“你私入公主殿的罪名我就不计较了。”
林霁拉住她,“你去哪里。”
“找明宜去。我待在宫里太闷了。”
安禾要走,林霁拦住她,“你现在还是待在宫里比较好。”
安禾不高兴,“你敢管我?”
“我就管你。”林霁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来,安禾晃腿挣扎,“放肆!”
“嘘。”林霁将她放在软榻上,一只手轻轻扶着她的腰,“别动,小心点。”
他半蹲在她身前,仰头看着她,“你哪里也不许去。”
安禾扬眉,“还没成驸马你就敢对本公主撒野了?”
林霁学着她扬眉,“不敢。但你今天就是哪里也不能去。”
“你、”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林霁拉着她的手,目光浓浓地注视她。
安禾静止一刻,别过脸,“我不想听。”
“真的吗?”
林霁站起身,将她双腿也放上榻换了个姿势,躺靠在软软的垫枕上。
他坐上榻沿,俯身下来整个人笼罩住她,“那我只能用别的方式告诉公主了。”
安禾没有再挣扎,水盈盈的眸子里甚至带着几分期待。
林霁停在离她咫尺的距离,扬了扬唇,低声问,“可以吗?”
“废话。”
安禾拽住他的衣襟将人带下来。
他笑着,一手托着她的颈,深深纠缠。
–
折枝院的海棠又盛开了些。
宁久微拎着皇叔差人带来的点心回去找顾衔章,“顾大人,今天皇叔又让人给我送芋泥酥来了。你没有尝过吧?可好吃了。”
顾衔章坐在她平日里喜欢待着看公文的地方,她打开食盒拿了一块,递过去喂给他。
顾衔章张嘴咬了一口,放下手中的几份文书。
宁久微看了眼,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你今天的药喝了吗?我去看看银烛把药煎好了没有。”
顾衔章牵着她的手坐下,“还没有。公主先陪陪我吧。”
这张椅子很大,两个人坐也绰绰有余。
宁久微在他旁边挨着坐下。
她吃着芋泥酥,眉眼弯弯地说,“好啊。”
顾衔章也勾着眼尾看她,
“公主殿下,我忽然想起来,你好像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
“什么事呀?”
宁久微装傻。
“这些事。”
顾衔章示意了一下他方才看的文书。
“这是什么呀?”
她用天真无邪的语气问。
顾衔章笑意深了些,似笑非笑的目光能看穿人。
他不说话,于是沉默了一会儿,宁久微眼神清澈地瞧了他一眼,努唇道,“好吧。是我。”
顾衔章开口道,“豫州,徐州,江州……殿下调遣的地方都挺远。”
“如今各地郡县正缺人手,调遣下县并非坏事也非贬职,对这件事本公主是抱以十分的期望的。”
宁久微拉着他的手道,“顾大人也知如今能真正为百姓做事的可用之才甚少,本公主做的决定都是和陛下认真商议过的。每一个决定都代表着无比的信任。”
这些话可都是真的。
顾衔章了然状,“偏偏都是臣的同门?”
“哪有。顾大人此话怎讲?”
将可用之才派遣基层建设是真心,想削弱他的势力也不算假,这是两全平衡且问心无愧的事而已。宁久微站起身,“你我之间,这种话真真是叫人伤心。”
她边往院外走边道,“猜疑多了,再深的感情也要破裂的。”
以前这种话都是她说。宁久微现在也学会了,在他说出‘公主不信任我不在意我’这种话之前,先占理。
顾衔章看着她慢慢走远,轻轻眯眼,“公主去哪?”
“我去看看你的药熬好了没有。”
“回来。”
宁久微置若罔闻,顺便将桌上的公务文书都收走,他看着她做戏,“顾大人身子还没好,要少劳心,好好休息才是正经事。要不然本公主可是会心疼的。”
她不给他继续聊的机会,顾衔章望着她的背影勾了勾唇。
她变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