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陈瑛邰神游 黄雨桐通判朝花辞
词曰:
春梦一场情尽,醒得几处徘徊。情因尚在。往昔瞥却红门柳絮纷,谁盼故人来?你守那爱恨分明,怎了得自身难堪?岂不知明灭因果、好坏聚散!万千思绪随风转。成败俱有时,花开复明年。若云不得志,万事从头看。
此为伊始。话说自盘古开天辟地,娲皇氏补天造人,距今已有千百纪,况又有云上一日,尘世一载之论,当下却不知何年何月,何朝何代,只见一云海雾山的清微灵秀之处,凭空坐落一磅礴大殿。
原来自混沌冥暗之期,盘古持开天斧将这股鸿蒙一分为二:天为阳,地为阴;二者生阴阳,阴阳交汇于天地,故成周始之象。然天地之中,却因此暗变乾坤。其日月盈昃,昼夜变换;春起秋落,夏繁冬衰。又观那飞禽走兽,花草鱼虫;明山秀水,迥岩珍石。实不能尽也!即书云: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偶日,娲皇氏所历这天地之中,心下却甚感枯闷,正是:
耳鸣静兮心却燥,目虽旷兮仍不怡。
茫茫天地汇万象,无可通灵好似泥!
心下思索,想必是缺少同类。于是在创世山下大施神通,借自己相貌捏出两个泥塑,赋其神思。谁知那二泥塑虽略至形体,却手脚无措,语言不通,竟如痴呆耶!女娲深倦,无奈叹道:“拙物难堪通灵矣!”然这二泥塑竟齐喊道:“难通灵矣!难通灵矣!”女娲甚奇,心下想道:“从来好物难磨出,不如得弃于此,任尔左右东西,看其造化如何。”于是又悄施法力,令其一阳一阴,为此可求全矣。而这两泥人生性也因此各别:阳者强蛮而阴者惠秀,后世称为“男人”和“女人”。在历经百代繁衍,规划纲常,起始论理,渐可为道。后来这族群分散,又相互搏杀,各立邦国,亦不忘当日之神恩。君主崇祈颂天,唤心向善,已呈盛世之状。娲皇氏俯观人间,常慨然于这时过而无望之际,遂在云上起一大殿,以录人间琐事。
自可谓奇也!只这闲话已出,且看那厢彩光通透、清歌隐隐之大殿又是如何?即诗曰:
初来与天齐,后世居云上。
宇宙乾坤处,西天灵山旁。
独立在云间,通灵及辉煌。
飘摇乎天地,盛情遗八方。
彩虹现韶华,清风过玉堂。
浩然生正气,神柱为雕梁。
世外云霄境,仙人桑梓乡。
肃然洞往事,查鉴恨无常!
当下且说,那姑苏樊篱寺中有一门客,姓陈名玉草,字虔石,号瑛邰者。因近年来农田不兴,家中妻女难以饱腹,遂想着遥奔神京来求助亲友。由日来路途劳顿,便暂时歇脚于此。
这日瑛邰闲闷,安在房内挺尸,忽在枕下摸着一本书。信而一翻,入目一行:
不解人间风流史,却看天地造物功。
因心下自思道:“这诗句固然是好的,只是意却不明。实悯我今日胸无点墨,腹无文章,此乃旧日顽拙之因。”合书一看,原来是本《天地道经》。只是这书并无署名,想必是本遗书。欲再看时,外面忽传叩门之声。瑛邰随手将书一抛,起身开门,来者却是悟禅。只见他抱着一个红漆榆木食盒,得意笑道:“我们寺里如今缺水,因往时都是借住的门客去后山打水的,故而今日的午饭要比先时干些。”接着将食盒递与瑛邰,又说道:“这些饭足够两三日的了,我们这两日庙里忙碌,大官人还是不要去前院的好。”说着一路赶忙走了。
瑛邰作揖致谢,目送悟禅离去。回至房中,案上的书不知怎么没了踪迹,倒也不十分在意。打开食盒,里面却是满满三大碗生米,又想起悟禅的话,登时惭的脸颊烧红。感慨自己这般年纪,一事未成,殃及亲人,不免淌下泪水。怎奈悔之无益,事及眼前,只好先去打水煮饭。
当下时值深秋,已有几分寒意,后山的林子荒了个遍——纷纷扬扬,脱脱洒洒,曾闻:
风拂青山泛旧时,便是一载秋意浓。
瑛邰提着木桶,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脚下的枯叶一踩能没到小腿,稍有不慎就要打滑。及至溪边,已是满头大汗,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展眼间秋风窸窣,落叶纷纭;高天碧阔,流云逐散。想着还有些时辰,便枕着胳膊欲睡。少时朦朦胧胧,忽觉耳边激流之声愈烈,仿若发了大水。迫切睁眼察看之时,却见云海奔涌,骤风飒然。又见远处一大殿,虚虚实实,坐落云层;肃然清旷,仙歌隐隐。不禁心下暗忖道:“想我活了二十几年,却还没见过房子盖在云上,反而腾云驾雾的。都说什么‘天上人间’,想来这里定是仙境,才会有这般奇妙之处。”
玉楼乍近,得见殿内画梁雕栋,清华玉堂,歌舞升平,瑶姬蹁跹。当中一白衣仙姝,衣袂飘扬,若飞似舞,有词为赋:
眉系石黛,目似点晴。脸映梨白,花貌清莹。直肩秀逸,纤腰若婉。风华绰约,体态柔潋。鹤翔于青雯兮,俏然若凤翥。独立于楼台兮,伶俜而清淑。瑶裙乍舞兮,睹碧云之悠悠。云鬓飘摇兮,闻兰草之清馨。恩施荣泽,情同潇湘。心随山涧,绪从林风。静胜水莲,行似轻絮。姿连雏菊,态比秋雯。心愿倾而不舍,怜彼岸之严妆。目怀愁而潸然,感陌路之永忘。初逢处,秋花西绽;及至时,荷叶清影。思彼之容貌兮,冰清玉洁。念彼之风流兮,和光映彩。羡彼之态度兮,素若云裳。慕彼之性情兮,贻笑春光。望之而未敢亵渎兮,踟蹰难忘。念之而秉风归来兮,伴汝成双。惟见此女,更胜久居天上云中哉!
瑛邰见此,欲要上前询问,可见四下腾空,并不敢贸然前行。那仙子飘然走来,笑云:“哪里来的人,可知这里不许进来?”瑛邰忙作揖解释道:“在下本无意擅闯,只是实不知如何,还望姐姐善心宽恕。”接着又询问其名讳,那仙子云:“吾乃青雯殿昙云仙子是也。”说罢便拉着瑛邰,直往殿内飘去。
彼时到了一间侧房,门上有匾,匾书“梨花斋”三字。推开门,得见房内醉云薄雾,清香四溢。对门墙上悬着一幅“朝花暮春图”,彩绘:
一棵梨树。两名女孩子坐在树下:一个清雅,一个温顺。这个欢声,那个笑语。你侬我侬,你情我情。空里梨花洒落,当值春芳明媚。天边一道飞霞,却不辨是朝是暮。
瑛邰见了,因心中纳罕道:“真是好生奇怪,弃世之地,何却逢前人之态?”那昙云听的真切,因笑道:“这幅画乃是朝花姐姐回来绘的,算起来也你与你有些缘分,怨不得似曾相识。”瑛邰道:“她是谁?”昙云道:“溪岩家陈秋婷是也。”瑛邰沉思半晌,方叹惜道:“原来如此。常听见人说她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只是可惜我那时尚且年幼,未能得记。”昙云听此,回身从檀木架子上抽出一本册子,丢入瑛邰怀中说:“这本书有些意思,你既来此,不妨碍了解了解,也全当是见过了。”瑛邰捧起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朝花仙》,又见下方注云:朝花第二十八劫。因问道:“这是何物?”
昙云冷笑道:“尔等俗人,自然不解。这普天下之事物疏悉,都是在此青雯大殿登记造册。遇何人,行何事,皆有定理。安之不信命,岂不非命?何谓顺天命,而中饱私情?可知那尘世中贪富构淫者居多,惜贫怀德者亦不少;但那也终究只是一时的。没得道理总一头好坏。得意时尚能守富怜贫,落运时又该当如何?飞黄前尚能淡泊名利,腾达后安能不计前嫌?总要有个来去,有个得失,悟透了因果,顺从了悲欢,才是正理。怎奈斯人不解:乐时不知乐,悲时空悲切,此乃天下第一大俗人是也!更何况这原原本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事情,结果出了圣人,也就有了神仙,悟起道来竟比我们还清高。更有那胸无笔墨者荒论为世之道,其颠倒阴阳,语出新奇,误人子弟不说,更以心中无牵无挂,坦然世俗自诩,何其缪哉!万般诸事,就连玉皇尊者,也未可求全。四仙辖制人间气运多少年,人间亦有无穷邪祟。此乃万物相持之命数,并非超度一人之恶可尽。总之:‘凡人有心,万事难定。’‘月满则亏盈,过之犹不及。’需得在一好一坏当中,择出最佳的,方才适好。自然我这些也不是什么道理,也请你不要当真。若要叫小人拿去,也成了撒气的秋话,岂不白污了我的名声。今日所嘱,自然是看你有些慧根,至于能否感悟,就凭你的造化了。”
瑛邰听的恍恍惚惚,伸手翻开册子,细细翻阅起来。发现那文章荒唐之处甚多,皆是些大不入流的家宅琐事,若要流传出去恐怕是为君子所不屑。但其文中所述之人却又适宜人性之内,怪事却又合乎情理之中,好坏实难评判。不知经历许久,已至卷尾。合书思索,只觉头昏脑胀,心绪黯然,倒像是亲身经历过一番梦幻般。抬头四望,房内早已空空荡荡,只留画中女孩还在郁郁伤神。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女孩子之间的嬉笑顽闹之声,瑛邰听见不觉移步至门外。原来是几名仙子在天上抛云戏雾,相互顽耍;其罗裙秀舞,彩袂飘扬,演绎的天花乱坠。
当中一女孩看见瑛邰,因笑道:“你们快看他,来了这里竟不知道回去了,是真不知道我们这里比人间过得快?”说着又向瑛邰道:“凡人,你还是快些回去罢,下面早已经过了十七载了。”瑛邰听了要走,自是十分不愿离开这隔世仙境,故而并不答语。那女孩看得出来,遂劝道:“我们这里与人间别无不同,只是藏匿云海之上,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况且这里无情无爱,无求无欲,不是凡人能久呆的地方。”另一个女孩拉着她说道:“你管他作甚?等昙云姐姐回来送走便是。听说降生长老刚从人间历劫归来,我们还要去灵玉山收册子呢。”那女孩看了眼闷头不语的瑛邰,无奈摇头轻叹,飘然离去。瑛邰见众仙已去,侥幸回至房中,忽觉头脑昏沉,眼饧脚软,接着便失力倒下。再睁眼时,眼前秋叶积山,风轻云淡,才知原是一场梦。撑着坐起,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包袱,却装着满满金银。瑛邰左顾右看的不见人,心中窃喜发了横财,忙不迭揣入怀中藏好。
等到回至庙中,那里早已没了先前的鼎盛,只馀一中年和尚在院子里清扫落叶。这里瑛邰认得出,那是之前臊过自己的和尚,遂上前盘问道:“小师傅,这里的人呢?半日不见,你倒是平添了许多老态。”那和尚懵懂难解,皱眉呵道:“你是哪里的人?快走,快走!这里不招待花子。”瑛邰笑道:“悟禅小僧,怎么连我也记不清了?”那悟禅听到瑛邰叫自己法号,心下诧异,便细细回想一番。果然,想起十七年前一人模样,正是眼前这般。心内恍然大悟,摇头嗟道:“善哉,善哉。施主重游故地,意气风发,但贫僧已是残人,比不得先前模样。”瑛邰这才想起,先前梦里那女孩说的“下面过了十七载”,又看到周遭的残败景象,心中倏然大骇。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扭头往寺外跑去,一面哭道:“什么天上人间,只管叫你来耽误我的事!”至于昙云所嘱之语,早已抛之脑后。
如今且说那陈玉草之妻林氏,因多年前丈夫进京,自此便杳无音讯。苦等十四载未果,也就另嫁同乡他人。如今又寥寥过了三个深秋,得见前夫归来,心中自是又愧又怨。愧在自己不守贞洁,怨在郎君一别经年。那玉草如今虽发了横财,却不曾想是这般结果,心里更是又悲又愁。悲在当下斯人已去,愁在日后孤苦无依。不禁心下暗忖道:“当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冷冷淡淡的许多年,怎就到了如此?虽我数年未归,可这并非是我本意,你又岂会不知我心?你身为女子,当有不可为之事,另傍他人我也并不埋怨。只是可惜这世态冷漠,总是新物换旧人,痴心赴黄泉。也罢,纵然万般奈何,也总有个了当时候。”想法既出,玉草给了怀中银两,撒身就朝西边走去。林氏伸手想留,却也没了道理,只得含泪望别。
送走了玉草,林氏回到家整日心绪不定,未过多少日子,形容便消瘦下来。临近年下时又得了一场大病,开春已是不行时候。恰逢这日身体得便,欲往园里走动,于是轻衣素面走出。只见园内扶摇清清,明然若许;杏花添缀,春芳婉嫕。阶下散着几个清扫的下人,见了林氏,皆都合掌笑道:“西天菩萨保佑,我们太太终于大好了。”林氏不语,只坐在门槛上,呆呆望着那株杏儿出神。仿佛间,似荡悠悠故人走来,含笑说道:“尔今生情缘已了,与其这般虚度光阴,不如同我回去适好。”林氏心里想道:“如此这般凄落,也算是了结么?”那人却道:“情深之处,毁则逸然,浮萍往事,终需一日看穿。莫嫌当下愁,轮回有数,情深自有重逢日。”林氏忽挣起喊道:“要是回不去了,来世也断然不要相见!”众人唬了一跳,忙上前查看之时,人已萧然倒下。正是:
情至缠绵处,纷乱犹温吞。
一场浮生梦,不做来世人。
自那日抛开之后,陈瑛邰便归隐山林,不理尘事。每日里耕耘牧畜,游文戏墨,倒也生了几分文采。只是展眼十年有馀,人已添旧,故常恋己往所不能之事。恰逢这日有一道人游过此地,因停下脚步向瑛邰道:“此寒舍非仙人不能久居。”瑛邰见这道人颇为熟悉,一路上沾花拈草,自问自答,却又想不出个缘法。待那厮走近之时,才认清原来是旧年之友黄雨桐,方笑道:“要是仙人成了我这般,竟还不如不做仙人的好。”雨桐笑道:“就依你说,仙人究竟该是个什么样?”瑛邰道:“自然是云上玉楼,雾里乾坤,偏似一处梦游之地。”雨桐摇头苦道:“可惜你只记得那物景灵秀,并不记得那场不俗奇遇。不好,不好。喜乐厌悲者,终是落俗之人矣。”说罢就要走。瑛邰忙的拦住,笑着讨好道:“如何不记?你且站住,看我写来。”一面拉着雨桐进屋,一面取出笔墨纸砚,信手一挥。雨桐上前,原来就是:
云上神游十七日,尘世虚茫十七载。
若问来时所行路,却教梦里寻蓬莱。
当日庸然登太虚,空蒙昙云指迷津。
奈何愚钝未解悟,望请诸位评艰辛。
雨桐笑道:“巧遇仙机,愚则自然。”瑛邰道:“还是次等,更兼那一段旧史,惹人心绪。”雨桐道:“愿闻其详。”便是:
画中美人绪惆怅,云上清客空呜咽。
渺渺是非由前定,茫茫情字总归嗟。
襁褓之中携昙记,占是仙人历劫来。
家室显赫万客捧,风流更有傲世寒!
雨桐摇头判道:“有复述之句,意暂不明,需看后文。”瑛邰笑道:“这两首乃是在下自撰,并非当日那般没有起始;历年来我也了解过些许家史,对此不过略有耳闻罢了,并不敢冒名。”雨桐笑道:“当日陈兄家族之鼎盛,虽有今日之残败,然风骨未泯,由此可见那人究竟与众不同。”瑛邰笑道:“不必多捧,且看系她所著何如。”行笔:
春风秋意一行诗,朝花暮春初相识。
相识总有嫌昼短,夜梦隐隐忆如丝。
谁家庭院梨蕊发,一抹梨白映朝霞。
撷花煮酒求不得,总角之宴无奈何。
雨桐叹道:“当日有《梨白》之旧诗,反彰显此处洒落,可谓定数?”瑛邰道:“正是如此。先前我才然看到,也是惊的不止;莫非还真是个历劫的仙人不成?但又想,即便真有仙人,也断然不能来这尘世。”雨桐笑道:“所言有理。但这诗确如其人,想必再往下看方解。”即是:
六月十五暑意浓,闲坐屋檐思古文。
偶因吹得池上风,一载风流惊入梦。
瑛邰道:“此首只这四句,但意境却是独有的。”雨桐因问及梦中所系何事?“诗句固好,但底下的故事却更引人索味。”瑛邰笑道:“今日我们只论诗,且不论文章。那长篇大论的,也非一日可解。”雨桐道:“极是了。”便是:
秋尽花自谢,风华尚绰约。明媚能几时?今朝复何日?枯柳随风摆,二情长依依。
何日东风吹云散,两处辛酸人不知。怎敌她:满城秋叶扫满地,一代佳人生国色。
雨桐判道:“转的生硬,应是不拘韵的写实文了。”瑛邰道:“正是如此,这是一段散学后的场景,意为闺友所著。”往下:
天寒地凝梅香嗅,与汝暖衾共。冽风合窗伸纤手,玉肌冰透骨。冷哉!起来整狐裘。推门踩得七寸雪,十里江风俱白头。
瑛邰写完即道:“这原是两名女孩子之间的玩笑,需得说明,切勿以男女云雨之事玷污了这般。”雨桐判道:“好在所用文字清雅,读完便也想不起男子。”往下:
可怜夜半初春醒,皎皎明月落花痕。
斑驳飘摇总不止,地上清影树上风。
月下花影幽更深,恼人相思情愈沉。
多情总要多悲感,惟有今宵黯孤寂。
瑛邰道:“当日承蒙昙云仙子所付,册末总计诗辞八首,此为其五。如今我已添两首,不如黄兄再提两首,凑足一轮,就以朝花辞为名,编其序号,岂不美哉!”雨桐忙道:“岂敢,岂敢。在下无才,岂敢这般卖弄?还是先看后续为好。”瑛邰只好继续写道:
夏夜捕萤悄作归,暗闻笛音细徘徊。
寻声觅迹奏者谁,原是愚人徐公子。
雨桐判道:“如此平叙,竟不如先时模样,可若想到人生平平之处,却也释然。”往下:
萧然一载索中秋,寻恨秋月登西楼。俯望旧物都空灵。月色流光照花亭,亭下一处萤飞舞。
东楼明月飞高升,不见嫦娥见云空。总是清风拂月明,明月何多见寒星?
雨桐听了拍手大呼:“妙哉!足现当日之神采,系前人无疑。”瑛邰哀道:“此处着实为神然一笔,也为婷烟之交暗下谶言,此《朝花仙》之悲矣。”雨桐道:“倒也非然。想古往今来多少凄凉姻缘,虽不曾修为正果,却也使得流芳百世。就例我们当下的《梁祝》、《牛郎织女》、《孟姜女》、《白蛇》,此民间四大传说,皆是以悲结尾。旧者不论,旁或真要奔个喜悲去写文章,也就算不得好的了。一则落了俗;二则容易只顾首尾,把原本紧要的道理都消佚了。需得一步一步计较人物的性格,当朝的运势方可。实怜婷之未逢时运,身怀异象,却在太平无祟之乡,但其一身隔世傲气,至今人无有不为之钦佩者。”瑛邰道:“此为二等。要紧也在她家的教养:父母倘或略有文学,自然懂得如何教养,而非一味打骂。命里无功也是徒劳,反生了冤债。古来历史皆为‘孝’传承,以‘贤’为本,知者多而行者少。反是那些潮流魅言,引人入胜。这是世道如此,非痴心父母可解。”雨桐嗟道:“做父母的爱子深切,其腹内草莽便寄望与子,情深其一,无知随后。”说着两人感慨良久,方才回过神。末是:
人间清行客,踏雪寻梅已夜程。
隔岸五六椽,散落孩童顽雪声。
瑛邰道:“若是溪岩人家便晓得这首‘清客’,乃是当地的民传,只是作者却佚名。”雨桐判道:“此来合计为春、夏、秋、冬,四季各两首。若此八首,可谓有好即坏,姑且存之为佳句。”瑛邰道:“但开篇已有,缺之总结,还需另倩黄兄提云。”雨桐笑拒道:“万使不得,我自小进了道观,早就写不出这红尘琐事了。”瑛邰笑道:“既是总结,又兼这一段通灵奇事,便是两首心得亦可。”雨桐推之再三,实耐不过,方笑道:“其实我倒是有现成的,乃是之前的游历随笔,倘或不嫌便拿去。”原是:
不以旁忧谓我忧,青山无我亦俊秀。
适饮涧溪岩下坐,僧敲木鱼林中有。
雨桐笑道:“此为‘无愁’诗,虽语言简陋,却也系当时心情。”瑛邰笑赞道:“好极了,竟也巧通‘溪岩’二字。有此一首,可做偈云。”雨桐谦道:“岂敢。只是这最后一首,方是紧要的,还是陈兄睹目者思虑为好。”瑛邰笑道:“前人名句在上,亦不敢唐突。不如先空一首,待这番往事了结,再续方可。”雨桐判道:“所言有理。如此看来,总计十一首朝花辞,亦不失为本卷之大纲。想来阅者观此也能知其大概,不必迂了时间。”说着两人看茶小坐,又说了些旧代奇事,方才放下此段。
眼见天色将晚,雨桐起身告辞。瑛邰送至三里,依不舍道:“你向来不着家,再一见又不知等多少年。”雨桐劝慰道:“你我从小都是好的,却也只得两三面之缘,这便是由来的命数。你且放心,待这一番往事经过,自然还有一面之缘。”瑛邰心中虽有不愿,却也只得应“好”。望着好友孤身渐远,难免淌下泪水,心思沉重。雨桐亦是如此,却不敢回头。
送走了雨桐,这里瑛邰心下自思道:“这既是她情,可又何尝不是我情?既是我情,又何故平添出这一场情梦?也就当她是场情梦,可偏又不是这人间之事。种种荒唐,也迷惑了我许多年。今日回思,忽觉以往之咎,明旧时之愚,却已至残年。何不我今誊写一本,就以那古时之景,而假借今时之事,了却了那场云中所遇,也当不负天恩。”自又云:“经年之事,难表全述,只取其大概而撰之,望诸位切勿以假信真。”
然其所梦之事,要知悉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