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索
“既然案发地已经看过,接下来也应去搜查死者住所,李姑娘是谭小姐的贴身婢女,由你带路?”
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李星鹭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说话的对象是自己——在场众人中只有她是李姓人士,而对于其他闺秀们一般会以‘小姐’相称,只有在称呼她这样的婢女时,因为不好直接粗俗的喊‘婢子’等词,所以大多数时候会用‘姑娘’来代替。
不等她作答,沈舟云已经站起身来,月光照射在他挺拔的身躯上,形成一道高大的阴影,正好笼罩在李星鹭站着的位置上。
此刻有一股无言的压迫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结合对方刚才虽是问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李星鹭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于是一言不发的接过沈舟云身旁提刑卫递过来的灯笼,凭着原主的记忆,往谭秀林居住的院落方向而去。
夜幕深沉,数十名提刑司侍卫人手一盏灯笼仍然只聚起微弱的光芒,斑驳的光影洒在李星鹭灵秀的面容上,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时不时就回头望一眼身后的沈舟云。
然而在她第三次转头时,视野中的身影却忽然消失不见了,李星鹭还来不及惊诧,铺盖在她身上的影子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仰起脸庞向身侧看去,沈舟云颀长的身姿就这样映入她眼中。
她心中一紧,为了掩饰此刻的慌乱,连忙低下头不再看他,然而沈舟云却主动开了口:“你伺候谭秀林有多长时间了?”
“七年。”
未料想他会问起这些寻常问题,但李星鹭却也为此松了一口气,她不敢让人发觉她的异样,所以一刻也不敢迟疑,脱口而出回答。
随后沈舟云又陆续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是围绕着她和谭秀林的主仆关系为中心。李星鹭心想这定然又是一遭试探,不过谭秀林待原主的好可以说是全府皆知,如实作答反倒对自己更有利。
她却不料自己话音刚落,沈舟云转瞬就道:“所以你是仗着她的纵容,才有胆量背地里去攀附她的未婚夫么?”
听到这话,李星鹭猛然抬起头,只见沈舟云挑眉望着她,他的面容还是一贯的冷淡,并未带上嘲讽之类的情绪,但对她而言,这话语本身的恶意就足够让人不悦了。
一个月前,谭府柴房的一名小厮宣称撞见了谭秀林的未婚夫陈公子与一女子私会,而那女子正穿着谭府婢女的服饰,这一传言很快就在府上流传开来,经过无数次的加工,传闻也变得越来越离谱。
不知怎么的,原主就成了传言的女主人公,一开始还只是说她疑似与陈公子私会,后来竟有人直接当面骂她是不知廉耻、勾引主子未婚夫的下贱胚子。
在传闻的影响下,谭府上下皆对原主鄙夷不已,原主为此委屈,她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众人口中‘不安分’的女子,于是表现的更加柔顺本分,但李星鹭不是她,听到这种是非被搬弄到自己面前来,她只想要当场澄清。
她很清楚沈舟云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这意味着她很难说服他,但同时也代表着他能够听进去自己有理有据的话。
于是李星鹭认真的措辞了一番,缓缓开口答道:“这世上不会有人能够纵容身边的婢女勾引自己的未婚夫,对于小姐而言,这涉及到礼教的问题,假如真的有证据说明我犯下这等事,她会依照规矩发卖我,可我今日还好好的陪着小姐出席花灯节。”
沈舟云听了她这话,却仍只是摇了摇头。
这些都是一面之词,而唯一能够证明她话语真实性的谭秀林现在还死无对证了。
他以为李星鹭只有这一句反驳,心下有些失望。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措手不及。
李星鹭忽然欺身上前,整个人挨靠在他身上。
眼看着女子曼妙的身姿几乎要同他的身影重合在一处,连身后跟着的一众提刑卫都被这一突然的举动惊得顿在原地。
竟无一人反应过来将她拉开,还是沈舟云最终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李星鹭。
被推的险些摔倒在地的李星鹭脸上却不见分毫怨愤或是慌乱,她看到沈舟云眉目间染上狠戾的情绪,却仍是不紧不慢的开口:“大人以为奴婢身材如何?”
这话实是相当容易令人误解,最起码沈舟云和他的提刑卫都曲解了李星鹭的意思,只听他语气森冷到使人仿佛周身寒意凝结:“本官原本还疑心流言不实,没想到你立即便自证了这一传闻。”
“流言的确不实。”
李星鹭听出来对方是在讽刺她卖弄色相,只不过她眼下并不在意这些,而是神色认真的解释道:“传闻中陈公子私会的对象是一位身姿娇小玲珑的女子,可是奴婢的身量在女子中亦算高挑,这一点在方才与大人的比划中就足以凸显。”
方才的‘亲密举动’竟然只是为了比划身高?
沈舟云皱着眉,心下原本不信,但李星鹭那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又让他不得不信,他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口吻便带上了些个人情绪:“你如此伶牙俐齿,怎么先前不为自己解释?”
自然是因为原主是个木头性子。
但这话李星鹭可不能说出口,她眼波一转,胡扯道:“大人的话,奴婢就当作是夸赞好了,至于澄清——方才被指认为凶手时奴婢也解释了,有人信吗?既然如此,我何必多费口舌。”
但这一神情看在沈舟云眼中却是别样的姿态,他问出那些问题,起初的确是抱着试探的心理,想要看她是否会上套,可是却没想到能听到那样一番条理清晰的辩驳。
这小婢女,言语间倒也机敏有趣。
想到此处,沈舟云顺口回了句:“本官便信了。”
这回答令李星鹭怔了怔,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不由得在心底默默腹诽道,他那番威胁加警告的行为要是能被赋予‘信任’的名号,那才真是见了鬼。
“不过本官倒是很好奇,你怎么会精通验尸?想来谭府应当不会培养下人学习这等技艺。”
就在李星鹭走神的片刻之间,沈舟云仍在继续的提问令她猝不及防,禁不住流露出几分慌乱的情绪来。
方才问起原主的事,她尚能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去理智的回答,但是话题一扯到她自己身上,她便很难保持冷静了。
可是李星鹭更明白,在这种情况下犹豫越久就越可疑,她薄唇微抿着,忽而灵光一闪,开口推托称自己出生在仵作世家,只是父母早亡又被人贩子拐走才流落谭府,那些验尸技艺都是家传的。
话毕,她抬眸去看沈舟云的反应,只见对方眼中的疑虑之色全然未消去。
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的,毕竟原主被卖入谭府已经有很多年了,所以她刚才的说法很难查证。但这也正是李星鹭扯谎的目的,她不在乎沈舟云是否相信,只要能暂时将他的质问蒙混过去就足够了。
只不过对方张开的双唇使她意识到,这话题远没有那么容易揭过去。
忽然,她的额头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疼痛感袭来的瞬间她下意识的抬起头,一道高门顺势映入她的眼帘,她视线再上移,只见高门之上挂着一副白玉制成的牌匾,上面用娟秀端正的字体刻着‘莲居’二字。
一路上都在应付来自沈舟云的问话,李星鹭可谓是费尽心力,她竟然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谭秀林的居所。
但对于她来说,时机正巧。
“大人,我们已经到了。”
李星鹭抢先一步出声,打断了沈舟云将要出口的追问,她说完也不等对方如何反应,直接伸手推开了莲居的大门。
门后古朴的院落矗立在眼前,无论是院中央的那片池塘,还是栽种在院墙周边的挺拔松树,都无一不带给她熟悉感。
这些都是原主记忆中的情景。
她率提刑卫一行人从池塘上的小桥走过,绕过几条走廊,在谭秀林的卧室门前停下。
或者说,是被迫停下。
一个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并着两名小厮守在谭秀林的卧室前,面对浩浩荡荡的来人分毫不让。
李星鹭一眼就认出了这中年男子正是谭府的管家谭贵,她念及自己现在的婢女身份,犹豫着不敢轻易开口去与他交涉。
但是谭贵却主动开口,解释了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称谭老爷听闻沈舟云欲搜查谭秀林的居所,为了保全死去的女儿的名声,特意交代他候在此处,绝不允许放外男进入谭秀林的闺房。
这倒是她先前没有考虑到的,李星鹭虽然认为谭贵在措辞中美化了谭老爷的用意,但单从这番话语听来,他的行为并无不合理之处,反倒是沈舟云,假如他此时仍坚持硬闯,免不了落人口舌。
她正要扭头去看沈舟云的反应,没料想他自己走了上前,一开口就是不容置疑的霸道言语:“查案需要,本官不介意强人所难,便是本官要硬闯,你待如何?”
他话音刚落,李星鹭就瞪圆了一双杏眼,她惊叹于沈舟云的嚣张作风,一边忍不住腹诽怪不得他总被人弹劾,一边悄悄的去瞧谭贵的反应。
只见谭贵憋红着一张老脸,竟然全无反驳之语,好半天才听到他说了句‘不如您与星鹭这丫头两个人进去,我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的还是小心翼翼的询问语气。
李星鹭心想怪不得沈舟云的强硬作风这么好使,谁让大业朝的人民这么识时务呢。
她看向沈舟云,对方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之色,却也没有继续向谭贵施压,而是对上李星鹭的目光,示意她先进去。
没有了谭贵等人对阻拦,李星鹭抬手就推开了谭秀林卧室的门,一进门,她顾不得多看几眼房中典雅的布置,小跑着直奔谭秀林的衣橱而去。
按照原主的记忆,她在卧室里间的衣橱前站定,一把拉开衣橱的帘子,数不尽的锦衣华服、珍珠玉饰就呈现在她面前,几乎要晃花她的眼。
但是这些服饰、珠钗的崭新程度无一不说明它们并不讨这间屋子主人的欢心,谭秀林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才女,和大多数文人墨客一样,她不爱珠光宝气的物什,无论服饰还是用具都偏爱素雅款式。
例如李星鹭在衣橱角落找到的这件青色裙装——这件石榴裙样式的宫装外披着一袭素白色纱衣,在齐胸的裙带处,用银丝线勾勒而成的凤凰纹样栩栩如生,在精致小巧的珍珠点缀下,映照出别样的光彩。
“这是小姐原本要穿去参加花灯节庆典的服装,她很喜欢。”
李星鹭小心翼翼的捧起那件宫装,转而面向身后的沈舟云向他解释:“但是因为她穿上后突觉身体有瘙痒之感而临时换下了。”
话说出口后,她自己却顿住了。
瘙痒?
李星鹭用狐疑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裙装,迟疑了片刻,她还是伸手开始检查这件精美的衣裙。
在查看了外部且并未发现异状后,李星鹭正要掀起裙摆从内部观察,忽然,纱衣领口处的一点不明显的淡黄色污渍引起了她的注意。
李星鹭低头凑近去看,方才分辨出这是粉尘留下的痕迹。她迟疑再三,还是将鼻尖凑近闻了闻,一股恍若枯木的味道直直的钻进她鼻腔中,与此同时,她脑海中自动浮现出‘狐丝草粉’四个字。
狐丝草粉,以狐丝草研制而成,接触到人的肌肤,能使肌肤产生过敏红肿、瘙痒难耐的症状。
认出狐丝草粉尘后,李星鹭的思路立即得到了启发。
裙装上沾着的狐丝草粉绝非偶然,而是人为,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杀害谭秀林的凶手。让谭秀林换下原本准备好的青色石榴裙,使她换上的那件广袖留仙裙,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呢?
李星鹭双唇紧抿着,她的目光碰巧落在桌面的针线上,一瞬间,一道灵光在她脑海中闪过。
针,浸了翡云草汁液的针,是否就藏在广袖留仙裙上呢?
按照这个思路去推断,似乎许多谜团都迎刃而解了。譬如谭秀林死时为何衣不蔽体,凶手毁掉她的衣物,或许是为了遮掩毒针的存在。
而这个凶手有机会接触到保存在谭府绣房仓库的裙装,并且清楚知道哪一件服装是属于谭秀林的,还能连续对两件裙饰做手脚……难道凶手是绣房的人?
她心中下意识的浮现出一个人名——梁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