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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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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级上学期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期末在即,寒假将至。她如今的首要任务,是为达到“69”的目标分奋斗。

数学也要考好,昕晨心想,均分是底线。

刚返校时的那一点新鲜感很快就荡然无存,回到学校就是回到了修罗场,现如今不管是人际还是成绩,她面临的局势都要更加不利。

昕晨没在自由散漫,按部就班地学,但即便如此,她仍不及黄思芯、向羽璋、沈维、黄瑜町他们那样努力,自始至终都没有。适应如今的生活已经是个很大的考验,她也不想让自己太累。

时不时地会被人议论,班上同学间的议论都尽量避着她,但出了班级,就会有些明目张胆的挖苦和讥笑。

他们知道事实吗?他们能知道事实吗?昕晨能让他们知道事实吗?

每当下晚自习独自一人走出校园时,凛冽的寒风总把背后陌生人的议论灌入她的耳朵,让她为之寒颤。她也没住寝了,不知道寝室晚间对话里的她,又有多么不堪入耳呢?

除此之外一切都还算安好。

她本以为来自他人的恶意也不过就这样而已。

教室里,一个寻常的课间,雨忆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什么,你爸、你妈、你家,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你依旧能自在地学习、生活?”

昕晨像是要宣告什么一样,声音忽地大了起来:

“我已经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还牵挂什么?还有,我父母做错了事,与我何干?”

班上同学闹哄哄的聊天声戛然而止,都往这边望过来,某处冒出一个声音划破了凝固的空气:“你是贪污犯的女儿,你体内流的是他的血,身上穿的、手里用的不都是赃物?你家里所有的钱,不都是赃款?还好意思说:‘与我何干’?”

周围同学这下都像看笑话一样把昕晨盯着,用那种令她熟悉的目光,鄙夷、仇视、嘲笑、唾弃,唤起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和怒火,她双手一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着声音的源头,李栥菡走去。

其他同学都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两人,他们想看的好戏,要开始了。

李栥菡从没想到昕晨她会真的动手,她眼里的昕晨,还是某天晚上瘫坐在地上哭的懦夫。

昕晨一拳朝她额头砸去,李栥菡被捶懵了。

“你有本事把你刚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昕晨揪着她的衣领,把她从座位上提起来,李栥菡拼命地挣扎,一个劲儿地往昕晨背后捶,算她狠。

此时颜昕晨也顾不上那么多,扯着她往地上摔,李栥菡从地上猛地站立起来,抓住昕晨的头发,又去打她的背。

有一拳正好落在了骨折处,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颜昕晨忍无可忍,一脚把她踹了出去。

李栥菡还不知好歹地冲上来纠缠,但她哪里是昕晨的对手,比她高了一个头,现在周身散发着怒气、蓄着力气的昕晨。

她在昕晨身上捶的每一拳、抓的每一下、打的每一巴掌都像不算数一样,她怎么打过来,昕晨就怎样用拳头加倍偿还,连同几个月前的那一份一起,她要把她揍得哭爹喊娘、跪地求饶。

班上的同学都被昕晨吓到了,她的状态诡异,虽然每一次出手都落在了对方身上,狠力地,眼神却是涣散的,像在跟虚无作斗争。

她受够了,早就已经受够了,受够了别人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她。

她在这里统一报复他们,那些以为自己多纯良无害的人、觉得自己无辜的人,那些因一场事故就放弃掉她的人,那些用一件案子就标榜自己的人,我憎恨你们、鄙视你们、惩罚你们。是你们逼我的,你们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呢?

你们这些为别人的痛苦火上浇油的人、看到别人的困难而沾沾自喜的人,看到别人受苦就觉得自己很优越的人,以为贬低我就能抬高自己的人……

等着吧,我会一拳一拳地击倒你们。

李栥菡终于被打倒在地,捂着被捶青的前额:“你等着,再打人,老师知道了有你好看的,你等起!”她刚准备跑,被昕晨一脚绊倒,趴在了地上,昕晨狞笑,大步迈回自己座位。

下节课是严老师的,他从后门的小窗目睹了这一切,并没有进门阻拦二人。就当作他没来教室。有的怒火和怨气是得出出来的,而且他坚信昕晨打得赢。

于老师气冲冲地从办公室赶来,见严老师已经在讲台上,站在门边上打量了下全班同学,无异样,便没有打扰他们的课堂。

严老师看向座位上端坐着的昕晨,丝毫不像是打赢了的样子,眼睛发红,眼泪蓄在里面,像反光的镜面。

他又扫视台下的同学们,忽而心生恐惧,明白了一些事情。十几岁的“未成年”也可以极恶,有些事件摧毁的绝不仅仅是当事人,那些观众、看客,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暴露出了自己骨子里的恶,那种恶,令每一个人都战栗。

看热闹的心情一过,同学们就都对此事置若罔闻,班主任于老师也闭口不提。

这一天照常过去,她依旧一人走在出校的路上,消息传得真快,她听到有人说她打架,在她们的描述里自己凶残无比、力大无穷,没两下就把对方扳倒在地。虽说是肋骨骨折,但打架的姿势、动作如行云流水,实力依旧十分强劲。这听起来实在好笑,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牛逼。

寒冷的北风搜刮走昕晨的戾气,就像扫走火药爆炸后的烟霾。一直以来,她身体里都像是聚集了很多火药,今天被人扯出引线点燃,让她轰地炸开。她其实不想这样的,在此之前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操控自己、保护自己,不让自己脱离平衡轨道。

她之所以能自在地学习、生活,不过是因为她已经付出了其他人数倍的努力,只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时刻凝视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刻意。其他人眼中的她并无异样,跟过去也没什么两样,殊不知她做到这样有多难。

其实正如她白天喊的话,她每天,甚至于每时每刻都如此都在朝自己喊着:“你已经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你还牵挂什么?还有,你父母做错了事,与你何干?”

路上行人走在漆黑之下昏暗的光团里,每个人口中都吐着缕缕白气,像一个个游离的冤魂。

但当她踏进屋的时候,又会觉得没有那么糟糕。

严老师听到开门声就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一见她就问:“今天打架伤到没有?”

“没有,”昕晨回答得倒是很自然:“她捶我背后也没几拳捶对地方。”但还是心虚地把袖口往下拉了拉。

他转身就去了客厅,昕晨很自觉地跟了上去,他将茶几上的口袋提起,坐到了沙发上。昕晨一眼就认出来了,口袋里是棉签、生理盐水、碘伏、酒精、创可贴。

她站在茶几旁,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有种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问话的即视感。好像事实也的确如此。

“坐下。”他略微偏头示意她。

她乖乖听话,坐到他旁边。

“把外套脱了。”他又说道。

她又脱了外套。

“不想我动手就自己把袖子掀起来。”

她掀起松松垮垮的毛衣,露出了满是伤痕的小臂,有的是之前的疤,有的一看就是今天刚弄的,还有几块撞击出的淤青。

“被掐破的?还是抓破的?”

昕晨点头道:“都有。可惜我指甲太短,还不回去。”

“我都看到了,当时我就在教室后门看着的。”他很平静地告诉她。

“你是不是要告诫我今后不要打架?”昕晨愣了下问道。

“如果是这样我当时就进来了。”他抬眼把她看着,认真地说:“我觉得你打得好。”

昕晨没忍住笑了,反问:“难道不应该觉得我变坏了吗,打架斗殴,违反校规耶。”

“坏?你不出手我才觉得你这人脑子坏了好不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没听过么?就这个道理。就是不能像之前那样别人欺负你受了处分,你倒还反回去同情别人,愚善。”她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她之前和严老师说过的。

他边说边把口袋递给他:“自己擦。”

“不用这么麻烦,我过的很糙的,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给伤口消过毒,真的不需要。”

“你之前住院的时候没有护士来给你身上的伤消毒么?你不自己不搞我就来帮你。”他简单地说。昕晨立马听话了,她知道他做的出来。

“好好好,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你别动。”她连连答应,打开了生理盐水的瓶盖。

严老师就在一旁盯着她,“你不要一直把我看着。”她抗议。“别啰嗦,你快点。”

她的目光回到她的手臂上,以为不过是一点划痕而已,仔细一看发现李栥菡这小子居然下手这么重,左臂的三道血痕直逼真皮组织,被掐的地方也都破皮了,昕晨怀疑她指甲上是不是贴了刀子,害得她疼了一天。

用到酒精时,她明显迟疑了,她知道绝对很痛。

他见状接过了酒精和棉签,昕晨也不拒绝了,把手臂伸了出去。他表面上镇静,其实内心慌得一批,其实他也从来没有给伤口消过毒,二十年来,这是头一遭,还不是给他自己。

他捉住昕晨手腕只用了三根手指,昕晨觉得他都快翘起兰花指了,不由得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五个指头都摁了下去,还拍了两下道:“不至于啥,明明牵过手的啊。”

“别乱动。”他只说,于是昕晨就像个大爷一样倚在了沙发上。

“女生打架都喜欢这么掐人、抓人吗?”

“不清楚诶,我也就打过这一次,不同的人手法不同吧,但听她们说女生打架好像就有那么些共性,用指甲啊、扯头发啊,扇耳光啊……诸如此类。”

她正说着,突然一阵冰凉和着一阵疼痛从小臂传来,她嘶了一声,往回缩了缩,又被扯了回去。

“但你打架好像不是这样,又不用指甲,又不扯别人头发,也不扇别人耳光。”他一面和昕晨说着,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来。

昕晨憋着痛和他讲:“我就是单纯的捶,她们是打架,我是在揍人。”

“下次还是要轻点打,别把别人打出问题来了,谁替你给别人赔钱?我吗?”

昕晨愕然,犹豫地发问:“我下手很重吗?”

“那真不是一般的重,我当时在后门那儿看,见你一上去就给了别人额头一拳,没想到还只是个开场,我虽然晓得你肯定打得过人家,但我真没想到你直接给别个一顿胖揍,我在一边儿看得心惊肉跳,强忍着不去拦你,让你打好,到现在还有点愧疚。”

肢体的疼痛和心情的愉悦给了昕晨一种奇特却爽快的感受。严老师松手,她收回手臂,将另一只手递出去,她抬起那只已经被涂成棕褐色的手臂,挠挠脑袋,淡定的说:

“这你放心,肯定不会出大问题,你看我打额头吓人,其实是控制了力度的,顶多是个脑震荡,后脑勺才是真的捶不得。还有像什么大动脉、脆弱脏器、神经密集处,我都理性地克制了自己,大出血、内出血、神经损伤都不会出现,不过是是多红肿几块、淤青几片,挑膘厚皮薄的地方下狠手没关系的,判也只能判轻伤。”

她说得忘乎所以,都快要忽略了手臂上的皮肉之苦。

这下严老师无语了,半天才问:“我怎么没看出你如此讲究?”

昕晨不回答,抿笑。

完事后两个人就进了书房,像前几天一样在书桌前并排坐着,面对着一堆碎纸,昕晨拼,严老师粘,每天都像这样粘几面,不久后就能完成了。

昕晨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还拥有这样的夜晚。

一个星期过去,昕晨身上开放性的伤口大都结痂乃至开始脱落,于是她终于可以好好洗澡了,不带伤痛地感受水流、水温,享受片刻的安详。洗完澡、换完衣,就洗衣服,手洗完自己的内衣内裤以及袜子,其余的毛衣、外套、裤子一批,秋衣秋裤一批,连同严老师的通通扔进洗衣机,久而久之,昕晨每次凑近他,闻到的味道和自己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了。

他本来怎么也不肯让昕晨帮他洗衣服的,昕晨却说都是一个屋檐下的人了,还介意什么。她还说他就算在家里也穿在外面穿的衣服,既不舒服又不讲究,于是转头就自己掏钱给他买了套睡衣,薄的,还有件男士睡袍,厚的。

看她这样,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了,不想穿也得穿,穿习惯了发现的确舒服,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换睡衣。

严老师洗漱晚,昕晨上床睡觉时,他才会出书房。有的时候昕晨让他多待一会儿,他就和她聊聊天,或者写教案、日记,直至昕晨入眠。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愁了,无法改变的事情就去接受,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再把成绩提起来。”

一次睡前,严老师如此对她说到。

昕晨总觉得这话还有下句,她在哪里看过的:“你不知道我怎样深刻的期望你勇猛的上进,怎样相信你确有能力发展潜在的天赋,怎样私下祷祝有那一天叫这浅薄恶俗势力的‘一般人’开着眼惊讶,闭着眼惭愧。”

“好。”她答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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