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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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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级上学期就这样开始了,昕晨回归了住校生活。

自从她去年住院后,寝室长的职务一直是雨忆在做。时间真的是白驹过隙,转瞬即逝,那都已是上上个学期的事了。

寝室里的生活和昕晨记忆中的并无二致,连室友们的对话内容都相差无几,不过,昕晨也变得和雨忆一样,不说话了。

班干部换届选举,雨忆主动辞去了物理科代表的职务,昕晨作为唯一一个历次大考物理均分班级前五且无任何职位的人,接替了物理科代表的职务。

贺彦棠受于老师的赏识,接着当了化学科代表。昕晨的化学成绩不错,但再也无法达到在生物学上达到的那种高度。

昕晨仍把生物笔记留在身边,不时拿出来翻阅。

严老师开始进行物理周周清,前一年一直没有过的。其实也不过是物理考了全班倒数15名以内的同学留下来,自主改错,不会的主动去问他、领题目做,改完错、做完题,检查过关后就可以走了。

昕晨的物理成绩便从这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下滑,最终名列15名之内。同学们都以为她是渐渐搞不来物理了,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是故意的。

她自然没有什么不会改的题目要去问,改完错了就在教室里耗着,做其他科的作业,挨到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去物理办公室。

她坐到他身旁时,感觉回到了一年前。

他接过她改的错,意料之中的,什么问题都没有。

“你不要这么搞啊,每次考试留那么多题目不做是干什么?”他问,昕晨赌气,不说话。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这成绩一点一点地下滑,别说,装得还挺像。”昕晨听着,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妈妈呢?会不会很着急?”他问她。

昕晨点头说:“她又给我找了补课老师,我本来以为她会找你的,结果她好像找了个高中老师,应该还是州一中的。”

他听了,轻皱眉头,很快又舒展开,长叹一口气道:“也好。你好好跟着别人学,说不准你高中物理还得靠他,别耍小脾气,把老师得罪了。就像你把成绩一点点考下滑,你再把它一点点考上去,装像一点,知道不?”

昕晨点头答应,却感觉浑身不自在。

也许是因为,喊出了“严燊凌”,身旁这个人就再也回不到“严老师”了。只要多相处一会儿,就还是想回到从前那样。

他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接着说到:“其实我也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嘴角扬起苦涩的微笑,无能为力尽在不言中。“你不知道,我每天晚上家徒四壁,一人一狗,有多么寂寞。豌豆也很想你。”昕晨的目光正看向窗台上那株豌豆苗。

两人的沉默不谋而合,仿佛想借此延长时间。

忽然,严老师像到了些什么,眼前一亮,说:“女寝后边那片银杏林,知道吧,你走进去,沿着围栏走,有一扇铁门,一直是开的,出去往校门那边走,外面就是教工小区,周一到周五,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在那里等你。”

昕晨略惊,捂嘴笑,眨眨眼说:“你会搞嘛。”

想了想又问到:“周一到周五,每天吗?有时候下雨呢?还有的时候有事情来不了怎么办?”

“也不一定要每天嘛,你想来就来。”他略作思考道:“你现在是物理科代表,出入物理办公室是常有的事,每天如果想去的话,就在上午最后一节课之前在我办公桌上放一片银杏叶,中午来看,我收走了的话你就去找我,叶子还在的话就是当天中午我有事来不了。”

“怎么样?”说完,他询问昕晨的想法。

“好。拉钩!”她言笑晏晏,向他伸出手。他伸手勾住她的指头,浅笑道:“一言为定。”

她提前去那片银杏林里转了转。这个夏天就又要结束了,银杏树上的叶子仍是绿油油的,郁郁葱葱,过去掉落在地上叶则都是黄棕的,不少已经紧紧贴在了泥土上,渐显斑驳。

她从低矮的树枝上摘取了几片银杏叶,放入书包的最外层,之后会用到的。

往里走,终于迫近围栏,沿着走一会儿,果然有一扇铁门,掩映在校内、校外的银杏树林之间,她推开门,面前的银杏树生长在山丘上,沿着山丘边缘可以行走,往校门的方向走,山丘逐渐平缓,直到变为平地,教工小区出现在她眼前。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这种地方是能让她知道的吗?

拦一辆出租车回家,想念起严燊凌的摩托。

下星期二就是教师节,她打算在那天中午亲手送他礼物,她在心里盘算着。

回到家,妈妈已经坐在餐桌边等她。

“下午物理老师要来,”颜母切入正题。“就是上个星期你提到的那个州一中物理老师?”昕晨问。

颜母点头说:“是的,跟起好好学。”

“哦。”昕晨答应,又问:“他凶不凶啊?”

“不凶。”

“真的啊?”“真的不凶,你下午自本然要晓得的。”

2:30,妈妈带着物理老师进了门,那身影莫名熟悉,昕晨正仔细辨认,那人回头,望着她,这下她立马想起来了,好像是叫——林涛,之前接手妈妈护士长工作的护士宋箐的丈夫,大年三十在护士站见到的那个。

关系忽地明了了。

她从桌前起身,和那天一样,十分郑重地打了声招呼:“林老师好!”

“好久不见,颜同学。”林老师也和她问好:“我记得你。”

颜母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两个怎么提前就认识上了?

“大年三十她到儿科来了的,我在那里陪宋箐过年。”林老师朝她解释,颜母恍然大悟。

……

林老师每个周六下午都来昕晨家,直到她的成绩稳定在65分以上,他便来的少了。这并不在昕晨的掌握之中,因为中间有几次电学考的极难,班上最高分都不到63,昕晨竭尽全力也只能拼到58这个样子。林老师说,那基本上就是高中电学题。

于是乎能连续考65以上的时候,电学的学习已经接近尾声,九上物理还有一章多的内容就要收尾,这学期的大半就过了。

学校里的昕晨大部分时候还是独来独往,她不仅中午会进银杏林,下晚自习后也会独自一人去静默,她不想太早回到寝室,夜晚的银杏林是她的休憩之所,随意靠着一棵树,遐想,脑海中便有了中午的阳光和山丘,银杏树下一起吃中饭的二人。

有时候是他自己下厨,有时候则是从外面各种饭店里打包的。豌豆雪白的毛发在山间飞舞,脚下的枯叶沙沙作响,那些投下的光斑变换着形状,切割、拼凑、融合,一块块的不规则图案,那样愉快而自在。

夜里,躺在寝室的床上,所思便成了所梦,她几乎梦见了两人在一起时的所有,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逼真的梦境使回忆变得虚幻,也许因为并没有什么东西能令她真切地感受到那段时光的存在。为了不露出马脚,严燊凌给她的信、两人出国时买的许多玩意儿,那些许多许多,都被昕晨留在了他家,只有一本满是补丁的生物笔记,和一本有他字迹的物理笔记,能使她觉得,哦,那些都是真的。

梦里的银杏树由葱郁变得金黄,和现实重叠,禅韵徐歇,落得一地笙歌。

那落叶带给给人的感觉大约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银杏叶初落的这天下着绵绵的秋雨,地上的叶子都被润湿,踩上去会渗出和了些泥的雨水。

这星期,整个年级的学生都在和音乐、美术课告别,下午是12班的最后一节音乐课,音乐老师要点人起来唱歌,她仔细浏览一遍全班同学的名字,最后叫到:“颜昕晨。”

她惊慌失措,并不知道该唱什么歌好,音乐老师鼓励说唱什么都行,于是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

I can see the first leaf falling.

是去年同学们在英语课前学唱的那首Big Big World 。

她就从这句开始唱。

I can see the first leaf falling

It’s all yellow and nice

It’s so very cold outside

Like the way I’m feeling inside

……

Outside it’s now raining

And tears are falling from my eyes

Why did it have to happen

Why did it all have to end

……

I have your arms around me

Warm like fire

But when I open my eyes

You’re gone

I’m a big big girl

In a big big world

It’s not a big big thing

If you leave me

But I do do feel

That I do do will

Miss you much

Miss you much

她唱歌的声音和平时很不一样,感觉整个人都会温柔许多,声音婉转又柔和,清软却不黏腻,就像秋日的天空那般悠远,落叶那般飘零,任谁都听得出她含着些情,一段未了的情。

她唱完,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久久没能散开,班上就这么寂静了半晌,才响起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她后知后觉地坐下,脸颊上沁出了一点血色,视线游离着,眼眸里有明灭的光芒闪动,是泪光点点。

她垂下头去,泪水便滴了出来,然后便如决堤那般止不住了,最后她放弃强忍,趴在桌上啜泣起来。

晚饭时,她打着伞,去树林里捡了几片银杏叶,在两片上用新学的圆体写下了那几句歌词,其中一片在次日放到了严燊凌的办公桌上。

第二天短暂地晴朗了一下。

“昨天最后一节音乐课上我被点起来唱歌了。我在给你的叶子上写了那首歌的歌词。”她中午和他讲到。

“那你愿不愿意再单独给我唱一遍?”他期待地望着她说:“班上同学们都听过你唱歌了,我从来都没有听过。”

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怕我像昨天那样一唱完就哭。”

她沉默一会儿,退让说:“其实本来就应该是给你唱的才对,来嘛,我给你唱。”

他自然明白那首歌的歌词用在他们身上有多么合适,也知道唱这首歌,眼泪有多么容易就会掉下,她悦耳的歌声在此刻是那么震耳欲聋。

徐徐微风拂动盛满歌声的空气,树叶沙沙作响,洒落音符,为她伴奏。

世界在慢慢虚化,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

此刻,唯他们二人,唯飘扬的歌声。

“But I do do feel that I do do will miss you much……”

清灵,萦绕耳畔,天仙似乎在此刻撩拨了飘逸的裙袂,撒下珠落玉盘,余留云烟过眼,令人欲触碰无形之有形。

风从林中穿过,引了两人心里的山洪。

他们倚靠着彼此,仿佛已很遥远的亲切感霎时卷土重来。

从那天起,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树叶都不再从树枝上采下,而是从地上拾起。

待到次年春夏之交,明艳的绿色将会重回他的办公桌,离他们真正分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回到家中,拉开书桌的抽屉,里边是昕晨送他的教师节礼物,A4大小的水粉纸,正面是手抄的一份《致橡树》,贴上的却是银杏树的叶子。一片片被她折叠起来,拼在一起,成了一朵朵花,从内向外,由翠绿到浓绿,由金黄到棕黄。

背景是用水彩绘制的天空,自上而下,由蔚蓝到群青,由黛紫到纯黑,银色的笔墨落在上面如同星辉点点。

背面则是一幅水彩画,夜幕笼罩下的峡湾和大海,岸线幽长,海浪汹涌,天际寥廓,星河璀璨,宛若能听到海风的喧嚣,亦实亦虚。

他觉得那画面绝美,但越美就越是缺憾。

他看了好久好久,原来,哪怕世间山海落尽怀中,最美不在别处,永远只在回忆。

回忆越美就越是虚幻。

他终于低头,从衣服内兜里掏出当天收到的银杏叶,在上面写下日期和中午吃的菜目,放至抽屉里另一边堆叠好的厚厚一沓银杏叶上。最底层的绿意快要失了水分,金灿灿的越堆越高,手按下去,像是触摸到了岁月。

再次抬头,目光所致恰是那片银杏林。

下了晚自习的昕晨正在那里。仰头邀月,对影三人。

历经过那些常人根本难以想象的变故,昕晨自以为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能用坚硬的外壳包裹内心,不泄露不堪的脆弱和柔软。

但她需要此刻来卸下盔甲。她再次哼起曲调,以此掀动心海的波澜,怕忘却。

她被掩护得极好的心,无时无刻不切切实实地搏动,甚至用强有力的喷涌叫嚣,瓣膜一张一翕,吐出永葆生气的鲜血,和真情,永存于幽暗的房室,永续在延伸的血管,此时与歌曲一同迸发。

最后的声音湮没在了周遭的寂静中,依稀能听闻几个模糊的音节,“Miss you much……”

恍然如梦,我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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