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以肉身的痛楚平息上位者的怒火,这事邵衡再熟悉不过,
不允许闪避,不允许出声,不允许昏迷,
每一次刑具加身,都必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受着,
若是违了规矩,那就从头来过。
在医师的手触碰到他之前,被搓磨过千百遍的身体已经本能地摆好了受刑的姿势,以柔顺的姿态迎接即将到来的责罚。
但那只手只是轻轻放在了他的额头,
邵衡眸光呆滞了一瞬。
掌心的微凉透过彼此接触的皮肤沁到心底,如一阵微风,吹散笼罩脑海的迷雾,
借这一点凉意,昏沉不定的意识总算找回几分清醒。
上位者的宽容不总是好事,邵衡定定地盯着身前的泥污,他见多了被主人饶恕的奴仆没多久就成了裹在草席里的一具尸体,
丝丝缕缕的不安野草般疯长,无形而冰冷的手握上了跳动的心脏,带来的寒意叫邵衡如坠冰窟。
恍惚中,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无法逃离的地狱,
抓不住命运,也看不到明天……
不!
一瞬的恍惚之后,邵衡猛地咬紧牙关,垂落的手指用力按压上身侧的伤口,尖锐的疼像一把尖刀狠狠插进脑海,飘忽的意识彻底落到实处。
他还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行!
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早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想要死去不难,但他还有必须去做的事,有未完成的约定!
再给他一点时间,
只要一点就好!
“……求您……”邵衡张了张唇,想要祈求上位者的慈悲。
这条命本就是医师救回来的,无论医师想要对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他不会逃避死亡,亦不会逃避责罚,
他只是,
还需要一点时间。
待此间事了,他愿意任凭医师处置,刑责也好,试药也罢,哪怕是让他再闻一次迷迭香,落入永恒不醒的噩梦之中,他绝不会反抗!
可邵衡实在是太虚弱了,那声哀求刚说出口,就被山林间的虫鸣鸟叫吞噬殆尽,
而就在他还想要再祈求之时,一股大力从胳膊上传来,他整个人都被拉得踉跄一步,一只手牢牢钳在他的腰侧,
既是禁锢,也是支撑。
耳边,白衣少女平淡的声音响起,
“你要去哪儿?我带你去。”
在少女靠上来的瞬间,被训练出来的本能让邵衡下意识出招反抗,
下一瞬,他猛地反应过来,脸色“唰”的一白。
好在极度虚弱的身体拖累了他的动作,以至于本该直指要害的杀招成了并不明显的挣扎,被白衣的姑娘轻易镇压下去。
“别闹。”
路遥不满地拍了拍男人。
她是有内力不假,但勉强只能达到江湖二流的水准,邵衡是个体格健硕的成年男子,足有一百斤往上,这么沉甸甸压下来,对她来说,这实在是有些重了。
当初她到底是哪儿来的力气,把这人从树林里带回家的?
抛开无用的胡思乱想,两人再次启程。
为了照顾白石兰花,路遥没少往林子里跑,她对这里的环境算得上熟悉,因此没走几步就认了出来,邵衡指的路似乎有点眼熟。
她瞅了一眼邵衡:“你要去山崖?”
山崖深入山林,除了长着一株白石兰花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路遥实在是没想到,这人折腾了大半天,竟是要去这个地方。
邵衡默默点头,撇开眼,不敢去看少女的脸。
两人靠得那样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不属于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源源不断地传来,好像无数的蚂蚁爬过心底,带来难以抵抗的痒意,他不得不将更多的注意放在引路上,强迫自己忽略这股奇怪的感觉。
没有人说话,沙沙的脚步声掺杂在远远近近的虫鸣中,未知的静谧降临于此。
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过雨后的深林,二人再一次来到那座山崖前。
路遥扫视过一圈。
山崖壁上雨水的浇灌之后,绿黝黝的野草疯长,除此之外,没了白石兰花,这里果然如她所想那般,偏僻又荒凉。
她将视线投向邵衡。
邵衡同样打量着面前的山崖,只是他看得要比路遥细致许多。
暴雨的冲刷使得山崖上的淤泥滚落,旺盛的野草给山崖覆上一层绿意的同时,彻底遮掩了他当初滚落下来的痕迹。
崖底距离压顶足有数十丈,壁上断石嶙峋,不时有斜长的灌木伸出结实的枝干,
若真有人自崖上坠下,要么会在山石上撞个粉身碎骨,要么会被锋利的树枝穿透身体,只怕不及坠入崖底就会丢掉性命,
险绝的地势是天然的保护伞,足以隔绝所有别有用心的探查。
这样很好,
邵衡眼眸低垂,收回了视线。
他轻轻挣了一下。
这一次,一路上紧紧箍在腰侧的手掌松了开去,他轻易便挣脱了少女的束缚。
热源远去,本就发着烧的身体骤然暴露在风中,邵衡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他竟是全然未觉,原来山里的风居然这么冷。
他往前走了两步。
笼罩正片山林的墨绿色乌云在这里泄出一丝缝隙,耀眼的日光自九天之上降临于此,于昏暗的丛林中投下一丝璀璨的金光,
这里看上去很美,
会是个很好的埋骨之地。
感受到怀中之人的挣扎,路遥松开手,在男人站稳之后默默后退了一步。
她眼看着邵衡从袖中取出一件白色的容器。
这东西路遥并不陌生。
在最初遇到邵衡的时候,这人身上的衣服破得和碎布无异,上面沾满了血和泥,有一些干涸在伤口上,轻轻一碰就是血如泉涌,
天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把破布从邵衡的身上扒下来。
在这过程中,那些装在衣服里的东西她自然也都收在了一旁,在邵衡清醒之后一并放在床桌上还给对方,白色的盅正是其中之一,
这并非是什么名家出产,表面颇多瑕疵,摸上去有些粗糙,颜色也并非时下最受追捧的淡青,而是在惨白中夹杂着浑浊的杂质。
在坠崖之前,邵衡不知道被追杀了多久,他身上的东西多多少少都有损伤的痕迹,唯独这只并不名贵的瓷盅,被他放在最靠近心口的地方,护得严严实实。
邵衡半跪在地上,用树枝在山崖下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挖出一个大约三尺深的土坑,把瓷盅埋进坑里。
于是路遥便知道了,这人舍掉半条命来这里,只是为了找个地方埋掉这个瓷盅。
盅里有什么东西?缘何值得他如此小心翼翼?
路遥压下心中的疑问,安静地等在原地,不去打扰。
她年纪虽轻,但也知道,有些话,纵使好奇,却是不能拿来问的。
毫不客气的说,邵衡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待她解了这人身上的毒,问出想要的消息,他二人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彼此的关系着实算不上亲密。
路遥从男人身上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盯着枯叶下忙忙碌碌的蚂蚁,盘算着回去之后该从哪里着手配置“销魂”的解药。
察觉到少女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邵衡僵紧的后背略微放松下来,他粗粗喘了一口气,闷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潮湿的树枝实在不是一件趁手的工具,尽管他已经挑选了最粗最结实的一根,然而重复的插入土壤撬动土层依旧让这节树枝变得弯曲而不难以使用。
好在他不需要挖多大的一个土坑,只需要大约一个巴掌的大小,然后尽可能的深一些,免得瓷盅被雨水冲刷得暴露出来,又或者被路过的野兽循着气味从土里挖出来。
他必须尽快,不能让医师姑娘等太长时间。
很快,在邵衡力竭之前,足有手臂深的坑挖好了。
接下来的事情简单了很多,他把瓷盅放在坑的最底端,然后把挖出来的泥土复归原位,最后把清扫到一边的枯枝重新覆盖上去,抹去所有可能的痕迹。
影卫的命贱,不值钱,他们活得浑浑噩噩,死得浑浑噩噩,很多影卫头顶着随时可以更换和被替代的编号,到死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死掉的影卫,也多得是不得善终,
饱受折磨不成人形的尸体被烧成灰烬,残骸被随意的丢弃在野外,任风吹日晒,鸟兽啄食。
相较之下,能有一座坟,哪怕是一座没有碑的孤坟,也比曝尸荒野要好上太多。
邵衡慢慢整理着简陋得不成样子的坟茔,撒上一捧枯叶。
他发过誓,要带玄廿离开那座炼狱,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虽然迟了些,
可他做到了!
此处风景甚好,无人打扰,玄廿应该会喜欢。
至于他自己……
以这副已经残破不堪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
没有“销魂”的解药,又能活过多久呢?
更何况,他还惹怒了医师。
像他们这样的人,命贱,不值钱,死了也无所谓,
大概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来陪玄廿了吧……
邵衡膝行几步,避开瓷盅下葬的位置,以柔顺的、毫不设防的姿态迎向白衣的少女,深深低下自己的头颅,
“邵衡,任凭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