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之柏29
盥洗室的门一关，嘈杂就仿佛被关在了世界之外。
叶莎呼吸沉滞，瞥见镜子里的自己。
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双眼也像浸透了雨露般湿漉。
自己的身体对黎奂有反应，叶莎倒不觉得羞耻或难堪，她把这当做成年人正常的生理现象，并且能够平稳地接受。
只不过是惊讶和意外罢了，精神上的强烈冲击，令她有些恍惚，都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黎奂房间的。
本来不该这样，她和黎奂只是合作关系，叶莎也从没想过要把这场虚假的“联姻”付诸实践。
可黎奂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而叶莎的渴望也切实存在，证据就遗留在身体最秘密的角落。
那微粘的湿凉感，已经浸透了布料，仿佛恶魔递出的禁果，诱惑着叶莎，迫使她看清真正的自己。
叶莎慢慢扯下身上所有的衣服，凌乱地扔进脏衣篓内，听着自动盥洗的搅动声嗡嗡地响起。
自动淋浴系统已经调节至最佳温度，叶莎站进淋浴间，任由热水均匀地撒遍全身，舒服喟叹的同时，大脑也在一刻不停地思索。
她不讨厌黎奂，而且最近的接触让她抛弃了以往的成见，开始真正地去了解他。
黎奂不是舆论和传闻中那颗闪耀却遥不可及的星辰，他并不完美无缺，脾气矜傲，还很固执。
他对父皇确实没有那么毕恭毕敬，也从不遮掩自己对贵族的蔑视，但他热爱舰队，心怀民众，谨慎地掌握自己手中的绝对力量。
他并非没有野心，却懂得怎样控制这种野心。
他不屑用无辜者的鲜血换取自己的胜利。
一个正直的军人，一个合格的元帅，一个深受下属爱戴的领导者。
他不应该是一个会临阵脱逃、背信弃义的伪君子。
那么，为什么远征军团会违反军令，抛弃深陷包围的帝国，把平民丢给虫族，远远消失在星河之中？
前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黎奂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莎越发觉得，即使自己重新活过一次，眼前也仿佛遮蔽了一层迷雾，看不清的真相仍然太多。
预示毁灭的死线一步一步逼近，她心中的紧迫感也越来越强烈。
没有太多时间耽溺于个人的感情或欲望，未来如此沉重，足以令她焦头烂额。
也许黎奂说得没错，他们是不该靠得太近。
冷一冷吧。
下定决心般，叶莎一巴掌拍在淋浴间的门上。
玻璃上浓重的雾气，被手掌划破，外面的景象变得清晰。
当她走出淋浴间，重新用笑容武装好自己，就仍然是那个镇定如山的皇女殿下。
让人类活下去，让至亲和民众活下去，是她的重任。
什么也不能扰乱她。
……
……
利娜觉得惊讶，叶莎竟然是光着身体走出盥洗室的。
“您不喜欢给您预备的衣服吗？”利娜谨慎地问。
“很喜欢，谢谢，你准备的都是我常穿的款式，但现在这些不太合适。”叶莎笑着对她说，“我这次露面，是要去卖惨的，不能穿得太华丽。否则其他人都会以为，我失踪期间一点苦也没有吃，反倒躲起来享受生活了。”
“您在我家里，居然没有享受到生活的乐趣吗？看来是我招待得还不够周到。”利娜发觉叶莎心情好了许多，也跟着轻松起来，“亏我刚刚还在想，殿下要走，没有人跟我说话了，这栋房子又要变得荒凉啦。”
叶莎在衣柜里找了找，好不容易才翻出套朴素的裤装，再配上件灰色衬衣，这样既不至于形容落魄，也能装出几分风尘仆仆的模样。
一面穿衣服，叶莎一面和利娜打趣，“我还没有真的走，你已经开始想念我了吗？”
利娜叹了口气，却没有直接回答，她走近叶莎，替她铺展着衣领，转而道：“殿下还不知道吧？我曾经也有个女儿，只比殿下大一岁，那家伙活泼得很，跟谁都能亲近，最难得的是，她总有种勇气和劲头，仿佛能扛下世上所有的困难……要是能见面，她跟您一定会聊得来。”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如果你们愿意的话，都可以来我身边工作。”叶莎扣好衬衣，任由利娜把她引到梳妆台，在自己头发上鼓捣。
利娜轻轻叹气，“谢谢殿下的好意，不过我和安妮都没这个福分啦，她在郊外的墓地，已经长眠很多年了，我怕她寂寞，得留在这里陪着她。”
叶莎正在化妆的手微顿，“……抱歉，我不知道……”
“您何必道歉，是我自己主动提起来的。”利娜笑着说。
叶莎不免问：“以前发生过什么？”
利娜固定好叶莎的盘发，朝她淡笑道：“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可惜现在时间紧迫，没机会再跟殿下多聊了，就让我放肆地卖个关子吧，殿下要是想知道，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仔细说给您听。”
“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叶莎有些遗憾，自母后去世，她总是很珍惜自己能够感受到的温暖。
这时，她手里被利娜塞进一件东西，是个小巧的首饰盒，深蓝的天鹅绒铺面，手感很好。
叶莎将盒盖打开，端详着里面的戒指，“很好看，这是什么宝石？我以前竟然没有见过。”
“殿下一定见过，只是没有见过做成首饰的样子。”利娜说，“这是辉曜石的核心部分。”
“原来如此。”叶莎惊叹，她把手抬高，让戒指充分地暴露在光线下，“以前我随同父皇去机甲工厂参观，只见过用来做发动机的原石，当时觉得灰突突的，没什么稀奇，没想到切割开来这么精巧。”
只听利娜长叹道：“这是我给安妮准备的生日礼物，当时我跟她有一点……矛盾，本来准备借着送礼解开心结的，可惜，她没能撑过去。”
“既然是你的纪念品，那我不能收。”叶莎摘下戒指，递回给利娜。
利娜却不接，她真诚地看着叶莎，“正是因为这件东西，我才悟出来，矛盾啊摩擦啊，都是人生里常有的事情，它们或许会很恼人，人却不能被它们蒙蔽双眼，忽视掉那些更宝贵的东西。如果当初我能放下母亲的面子，在安妮面前更坦诚一些，我们之间可能就不会留下遗憾了……”
说着，利娜摇摇头，像是把过往挥散，“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也没有什么比分离更遗憾。我把这东西送给殿下，希望您能把握生命中最珍贵的那部分，牢牢抓住它；希望您能保重自己，永远健康快乐；希望我在未来的某一天，还能再次见到您。”
“谢谢你的心意，我会好好保存的。”叶莎郑重地点头，将戒指重新戴在右手食指上。
她认真地承诺，“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利娜。”
利娜带着温和的微笑，弯腰躬送叶莎离开。
……
……
许久没有迈出这栋小楼了，叶莎走出门，还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久前下过雨，地面湿滑，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晕，落叶凌乱地洒落四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
叶莎非常喜欢雨后的氛围，她享受空气的湿度、触及皮肤的冷意，头脑都因为高氧而变得清晰。
她啪嗒啪嗒踩过水痕，推开花园的栅栏门，走到小院外。
街边停着一辆低调普通的悬浮车，穆沈穿着黑色长风衣，正靠着车身，皱眉望向这边。
直到看见叶莎的身影，穆沈才舒缓了表情。
“许久未见了，我的殿下。”他站直，朝叶莎行礼，“虽然雷先生已经事先跟我联系过，但看到您毫发无伤，属下这颗心才算是真正落下。”
倒也不算真的毫发无伤，叶莎暗想。
脖颈上的疼痛仿佛还在残留，尽管出门前，她已经用疗愈舱抹除了痕迹，眼下那片皮肤光洁无暇，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叶莎还是竖起了衬衣领子，仿佛想要遮住什么。
她朝穆沈挑眉调侃，“原来你也会担心我，我还以为你很快就能在雷柏星如鱼得水，重新找到温柔乡。”
穆沈却沉着脸摇头，“您这玩笑不好笑。”
叶莎眨眼，“生气了？因为我没把伪装失踪的事情提前告诉你？”
“殿下做事，属下没有权利过问，也不敢过问。”穆沈垂着头，那张一向高调跋扈的脸，少有地变得黯淡，“只不过，我担忧您的心情是真实的，还请您不要从这点上看轻我。”
叶莎顿了顿，对方脸上的低落，让她无法再保持冷漠。
“……我向你道歉。”她轻声道，“事先不告诉你，是有理由……”
穆沈一愣，笑容重新展开，“您这么郑重其事地说，反倒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您不必道歉，也不必解释，在我眼里，无论您做什么，都是正确且必要的，我会永远维护您的意志和行动，并且扫除阻挡您的一切障碍。”
叶莎微眯起眼，“无论我做什么？”
“是的，无论那是什么。”穆沈顿了顿，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当然，如果是杀人放火之类的事，我倒是希望您能提前知会我，让我去做的话，就不用弄脏您的手了。”
叶莎盯了穆沈片刻，笑着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杵在这里说话，我们走吧。”
“那元帅阁下……”
“元帅有另外的安排，不必管他，我们先回枫亭舰。”
“是，属下明白了。”
“另外，穆沈。”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
穆沈淡淡笑起来，用手背挡着门框，防止叶莎额头磕碰到。
等服侍主人坐稳，关上门，穆沈抬起头，向小楼二层的窗口看去。
那扇窗后窥视的目光，正巧与他的视线对上。
穆沈刚刚面对叶莎的恭敬神情，突然转变为张扬。
他朝那扇窗露出挑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