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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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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走进女儿的卧房,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火苗燃烧的噼啪轻响。小丫头绯鹊正蹲在外间看着药炉,见到他来,赶紧站了起来。林海示意她不必行礼,往里屋探了探,轻声问道:“姑娘睡了?午饭可曾用了?”

绯鹊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林海气笑了:“到底有没有,不会说话了不成?”

王嬷嬷怕他生气,赶紧出来打圆场道:“老爷,绯鹊这丫头还小呢。因姑娘有吩咐,不让叫您担心,她有不敢撒谎,可不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又说,“姑娘咳嗽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才歇下,睡得也不踏实,雪雁在里头守着呢。”

林海闻言忙道:“快别吵着她,你随我来廊下说话。”

王嬷嬷其实年纪也大了,照顾起生病的幼女来渐渐力不从心,只是贾敏病了这几年,实在无暇打理内院、管教下人,如今黛玉屋里除了她,也只剩几个婆子和雪雁、绯鹊这样极小的女孩子。

林海不禁感叹:“绯鹊到底还是年纪小些,玉儿去京城她外祖家,一路上还是要你多注意着,再让她带上雪雁吧。”

王嬷嬷应了一声,又犹豫道:“姑娘听说了贾先生催姑娘早日启程的事,哭了好一场,直说舍不得,还说……”她又赶紧顿住。

林海对自己女儿的脾性再了解不过:“她是不是说,我倒舍得她,急不可待地要送她走?”

王嬷嬷讷讷地不敢回。

林海长叹一口气,也禁不住落下泪来:“我年近五十,膝下只她一女,哪里舍得她离我远去?可如今她母亲没了,我又无意续弦,除了她外祖母老国公夫人,谁又能管她的将来呢?”

他口中的“将来”,自是不是把女儿养大那么简单,说的是她的婚事。丧母长女本就在“五不娶”之列,若没个有份量的贵妇人教导她,到了年纪只怕连官媒来上门说亲时都会含糊过去。其实倘若真只看才学脾性,亲眷中也不是没有能教黛玉的,只是她没有史太君在荣国府的地位,在家中做不得主罢了……林海想起年少守寡、在夫家艰难度日的亲妹妹,又止不住叹气。

虽然京城中荣、宁二府的名声并不好听,甚至已经传到了江南官场来,但奈何林家实在支庶不盛,近亲中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们了。

再一个,他和贾敏都是多病多灾的,只盼黛玉能沾一沾史老太君的福寿,平安健康才好。

只是这贾雨村,初识见他学问好,教玉儿念书时也还算勤勉,加上荣国府子弟不成气候,岳家也有意选几个门生亲信扶持起来,不至于朝中彻底无人,他又姓贾,自愿攀亲,林海才决定荐他去荣国府,走贾家的门路起复,谁知他这般急躁,竟催促到了黛玉的耳朵里——林家内宅外院分得清楚,黛玉房中虽然老的老,小的小,但外头的话等闲是传不进去的,只能是贾雨村借着从前教书的便利特意说的。

朝中的空缺僧多粥少,他倒是能理解贾雨村的焦躁不安。只是黛玉又不是故意拖延着不启程,她是病了,莫非要因为他,拖着病体起身?

林海心中不悦,又知贾雨村是个计较的人,不想此刻同他交恶——官场上的形势谁说得准,似贾雨村这般会钻营的,哪天真成了气候,少不得要报复从前轻视怠慢他的。于是只能强忍着怒火,把雨村叫来:“如今小女的病虽有起色,但天气寒凉,恐途中她又有反复,一时半刻她只怕是行不了远路了。”

贾雨村果然脸色一僵,强笑道:“无妨,小姐的病要紧,我们再等些时日出发也无妨。”

林海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道:“时飞的前程也要紧。我已修下荐书一封,又早有信往京中,时飞早日携书去京,托内兄周旋起复一事,以你的才识,必有所得。”

贾雨村早向冷子兴将荣宁二府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此刻犹作不知,问起他内兄的来历。

林海少不得向他介绍了两位内兄的情况,又道:“时飞此去,找二内兄即可,他素日最喜读书人,见了你,定会一见如故。途中花费,自有弟承担,以谢兄教训小女之恩。”

贾雨村听了十分得意,忙谢过林海,接了荐书,收拾了行李,便带了两个小童上京了。

不多久,贾政果然有信来,大赞贾雨村才学出众,言谈不俗,“又是自家宗侄,自当竭力相助”,说是帮他谋了金陵应天府的差事,不日到任。信中又说老太太十分担心外孙女的病,说是待她大痊了,定要派船只家人来接。

林海接了信,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只是心里犯嘀咕。

原来前头贾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亲上加亲,定下黛玉同贾政的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的事来,因贾敏生前对这个侄儿的评价并不高,林海也在考量,之前去信时特意问过府中公子的功课,可观贾政的书信,却只字不提,莫非此事只是老太太主张,二内兄夫妇其实兴趣寥寥?

若果真如此,这桩亲事还是不谈为好。

又过了几日,黛玉咳症总算缓好,荣国府那儿又催得急,这父女二人有再多不舍,也不得不收拾行囊,准备分别了。这日林海散衙回来,正盯着下人检查小姐路上要吃的药,忽见管事媳妇成明家的急匆匆跑来,递上一封信笺:“老爷,姑娘,这是姑太太差人送来的急信,姑太太还说,不日便要启程远行,临行前想回娘家看看,同老爷姑娘见上一见。”

“什么?”不独是林海,连黛玉都惊了一惊,起身凑了过来。

林海忙拆了信,一目三行地看完,又不敢置信地从头看了一遍。

黛玉的祖父在时,林家正值巅峰,祖父承蒙圣恩,多袭了一世侯爵,林海又高中探花,一时风头无两,故而他兄妹二人的婚事也是精挑细选,林海娶了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妹妹林满更是嫁进了三代五帝师的殷家,和公主做了妯娌。依林祖父的盘算,有荣国府和殷家两门姻亲,儿子又是正经科考出身,必然前途无量,待林海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亦可反过来作为妹妹在高门大户中生活的底气和依仗。世家大族间的联姻,本来如此。

原本祖父的打算一点没错。儿媳才情出众,和儿子琴瑟和鸣,恩爱有加,眼看着就要开枝散叶,女婿亦温柔体贴,踏实上进。谁不羡慕他一双儿女的好姻缘?

谁知事情急转直下,林祖父和祖母相继离世,林海先守母丧,再戴父孝,丁忧多年后再回官场,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皇禅位,新帝登基,许多勋贵家族在储位之争中的谋划都成了泡影,连他岳父荣国公都失了实职,不得不称病还家。还未等他理清形势,噩耗又再度传来,妹夫在治水的任上无意间撞破了当地官僚地绅吞并朝廷赈灾银两的丑事,惨被奸人所害,林满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经此一事,林海深感人生无常,也丢了在官场大展身手的心气,可他愿只与妻儿谈诗论赋,天却不遂人愿,幼子娇妻相继离世,只留他和女儿相依为命,却又不得不分离。

黛玉奇道:“殷家怎么肯放姑母出门?还是出远门?”

倒不是她对姑父家的长辈们不礼貌,实在是殷家这样的名门望族,论起规矩来便顾不得人情。尤其林满还是无子的寡妇,要守的规矩便更多了,每日素衣清食不提,连和下人们说笑两声都要被族老训斥,更别说出门了。黛玉只记得母亲病重弥留之际,姑母忧心她无人照拂,又恐林家后院没了主母要方寸大乱,便央求叔婆母开恩让她回一趟娘家,帮着料理嫂子的身后事,却被斥责说她不懂规矩,无心守节,罚她去佛堂数豆子。姑母无法,只有在贾敏丧事出殡那天回来了一趟,和黛玉相拥痛哭了一场,没多时又被下人急匆匆催促着回去了。直叫黛玉又难过又愤懑,一时竟不知姑母在那豪门大户中究竟是做媳妇还是坐牢。

这些年林海在扬州做巡盐御史,府邸离越州的殷家老宅不过半日的脚程,可黛玉见着姑母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母亲生前担忧姑母的处境,曾带着我去殷家走动,她毕竟是金陵贾家的女儿,殷家的长辈也不敢拦着她,可就我们和姑母喝了盏茶,说了会子话的功夫,他们家好几房的太太们遣人来看着,嬷嬷们就站在窗外紧盯着,生怕母亲和我说什么教唆姑母的坏话似的。”黛玉提及此事,又是心疼姑母,又是怀念母亲,忍不住红了眼眶。

林海呆呆地看着她,不禁想到,这世道,女孩儿生活得该何等艰难,她们的一生都系在“婚姻”二字上,可即便如林满那样嫁得如意郎君,也敌不过天意弄人。父母的筹谋打算,也不过是给她们赌一个未来罢了。

他实在不愿意把这等心事说出来再伤女儿的心,便强笑道:“是京中的公主和驸马做主,将殷氏族中一个失了父母的幼子记到了你姑父姑母的名下,还说越州多有不便,要接她和幼子去京中抚育。”

其实长兄如父,林满原先在老宅侍奉公婆,公婆离世后,驸马和公主就提过要接弟妹去过活,只是因族老的阻拦未能成行——当时林海和贾敏就曾推测,是殷氏族人想打着照料寡妇的旗号,光明正大地吞了他们这一房的财产,甚至林满自己的嫁妆——只是当时殷驸马还远在边疆,定国公主虽身份尊贵,但正值几位皇子夺嫡的要紧时刻,皇亲国戚们个个谨言慎行,她为人媳,也不敢拿公主的身份压人,毕竟殷氏族中有不少告老还乡的朝廷大臣,一封折子递上来也有几分份量。

如今情况却有了转机,殷驸马立功回京,定国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登上了大位,他们此刻给寡居的弟妹安排义子、接她进京,便绝对是孝悌典范了,族中诸人纵使不服,也不敢多言。

林海对黛玉笑道:“我原先还恐你一路孤单,现在好了,有你姑母作伴了。我这就去信给你外祖母,就请她老人家不必劳累操持,派人来接你了。”

黛玉却问道:“原先姑母虽见不到,但父亲知道她就在家附近,如今她同我都去了京城,父亲一个人在这扬州城,可会孤单?”

林海听了,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已无心官场多年,只想着不出差错便好,如今却萌发了一种想法子立功调回京师的念头。

若他离女儿同妹妹近一点,她们的日子是不是会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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