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配
当晚黛玉洗漱完,检查了屋里的炭火和通风,叮嘱守夜的丫鬟们烤火的时候注意着些,正欲歇息,就见林满拎着一盏琉璃灯,由两个丫鬟扶着款款进了她屋里来,忙问:“这么晚了,姑妈怎么还没睡?”
林满道:“才去看了看外面看门守更的婆子们,如今天冷夜长,体谅她们辛苦,给她们加了一桌锅子,吃着暖身提神。发现今儿个风是真的大,吹得门窗哐哐得响,我怕你一个人睡要害怕,就过来看看。”
外头北风呼呼的,确实动静不小。上一个会因为天气不好担心她害怕来陪她的还是贾敏,黛玉想起母亲来,鼻子一酸,撒娇道:“那姑妈陪我睡。”
林满自然应允,命人铺好床,安顿黛玉睡在里头,自己也躺下,想了想,轻笑道:“我之前没有孩子,倒也没有过唱童谣哄孩儿睡觉的经历。”
黛玉道:“我妈妈在的时候,会唱《苏幕遮》。”
“范仲淹的吗?”林满轻轻哼唱起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
黛玉越发地思念母亲,忙拉起被角蒙住脸,借故道:“我都多大了,姑妈还当我是小孩子哄呢。”
林满却说:“想你妈妈就哭吧,当着我,又不是别人,还怕丢面子吗?我陪着你一起哭。”
妈妈已经没了大半年了,即便是在外祖母家,过分感伤也要被说“多愁善感、悲秋伤春”的,或是说“若是把老太太也勾的哭起来,姑娘岂不内疚”,并不敢痛痛快快地为母亲大哭一场,黛玉听到姑母这么说,一时没忍住,真的哭了起来,也真的听到了身边压抑着的啜泣声。
姑母已经人到中年,青年丧夫之后一直哭熬着,也许只有在她这个侄女儿身边,才能哭出声来。
她们相互偎依着,几个丫头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竟然也跟着哭了半晌,看着她俩哭着哭着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替她们把泪痕拭净了,才放心下去。
紫鹃和雪雁两个守夜,坐在外间一边烤火一边说话做活。雪雁道:“姑太太来陪姑娘,倒是陪着姑娘哭了这一场,明儿起来,两个人一准儿都眼睛肿着。”紫鹃和黛玉平日里什么贴心话也说得,如今叹了口气:“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也好,咱们姑娘才六岁就没了太太,如今又背井离乡的,既想家,又想太太,在荣国府住得也不是一直都舒坦的,肯定早就想哭这一场了。”
雪雁想了想也是:“也好,把之前的苦都哭出来,往后就是甜的了。”
次日姑侄二人起身,果然都肿着一双眼睛,二人相视一笑,都不好意思起来。正梳妆呢,那边殷适去给母亲请安,没见着人,听说昨晚上母亲是歇在表姐这儿了,便转道来黛玉这边,也不进屋,在廊下站定了,对屋外的丫头们说:“我来给母亲请安,烦姐姐们进去帮我通报一声,看看母亲和玉姐姐有没有梳妆完毕。”
紫鹃昨儿值夜,这会子脑子正不清醒,迷迷糊糊地差点想说:“你哪回不是直接莽莽撞撞地冲进去,什么时候在意过姑娘有没有梳洗过?”幸好出口的时候猛地清醒过来,这里是殷家不是荣国府,这是殷家的表少爷,不是贾家的宝玉,这两人就不是一路人,忙笑道:“表少爷规矩真好。”
照理说,殷适才五岁,男女大防都防不着他呢,但他就是不越界。
人啊,还真是比出来的,从前在荣国府,也没觉得宝玉多不好,反而觉得他嘴甜乖觉,相貌堂堂,尤其是和他那几个沉迷酒色的哥哥们一比,宝二爷不过是有点爱吃胭脂的小毛病,也不过是年纪小,大了改掉就好了——但跟年纪更小的殷适一比,不管是待人接物还是规矩礼数,宝玉被比下去的就不是一星半点儿,更别说上学念书的劲头了。
紫鹃本来就比黛玉大几岁,眼见着湘云都说好了人家,其实心里也在悄悄地替姑娘盘算着将来。一开始她还想着,老太太就是为着这事把姑娘接来京里的,肯定会为姑娘做主的。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别说看不出老太太想为姑娘做主的意思了,就是这会儿贾母真说给黛玉看了人家,紫鹃都要担心是不是什么歪瓜裂枣的。毕竟,在老太太眼里,宝玉是千好万好的,那她看爷们的眼光,可能比不上她挑丫头时候的。或者按府里流传的,把宝玉和姑娘凑个对……她想了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林满正好看见,忙道:“你这丫头,莫不是昨晚守夜着了凉?快喝杯姜茶去去寒气,然后赶紧睡去,多盖一床被子,捂捂发发汗,别真染上了风寒,那可遭罪了。”
黛玉和紫鹃一向要好,听到这个,亲自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没着凉,仍不放心,把手炉递给她:“你和雪雁都还不快睡去,让绯鹊替我梳头,也是一样的。”
紫鹃这会儿哪里还有睡意,只好冲林满使了个眼色。
林满虽然看见了,但也不知道侄女儿的贴身丫头想和自己说什么,不过也不愿轻视,便起身准备随她去说话。
倒是黛玉看见了,笑盈盈地问紫鹃:“你有什么事,非避着我说呢?”
紫鹃笑着推了推她的肩膀:“姑娘听了也不好,索性别听了,就是不相信我,也得信姑太太不会害姑娘啊!”
林满听了便更是好奇,于是跟着紫鹃到了暖阁里。
紫鹃说道:“不只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就是上头的主子们,像琏二爷、琏二奶奶这样主事的,都默认了老太太将来会做主,让宝玉和姑娘……”她毕竟是未婚的女孩子家,没说的下去,只是看林满的脸色听懂了,便接着道,“姑太太不知道,宝玉在外头的名声虽然荒诞,但是没几样是说错的,确实挺大的人了还一直往女儿家闺房里钻,有时候天儿早,我们姑娘、薛姑娘、史姑娘这样亲戚家的女孩儿们都还没洗脸梳头,甚至没起来呢,他也不忌讳。纵然是国公府的公子,但家里现在袭爵的是大老爷,将来继承家业的也是琏二爷,眼下老太太还在,也还没有分家,二老爷住在正堂,眼看着风光,可老太太要是,要是有什么不好,二房分家又能分到什么?再者说了,二房的珠大爷虽然没了,兰哥儿还在呢,怕只怕将来二房分家,宝玉都拿不到大头呢。也就是老太太疼他,将来攒下的私房肯定少不了他的,就是怕他一向大手大脚的,连丫头生病请个大夫,秤多少钱给大夫都分不清,这样的公子哥儿,就是守着金山银山,也算不清账——更何况没那金山给他坐着呢。”
林满听明白了,笑道:“你倒算得清这笔账。”
紫鹃苦笑着想,除了宝玉自己,谁算不清这笔账?她见姑太太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急道:“姑太太若不想个法子拦住了这事,就算老太太一时半会儿不明说,府里都传遍了,对姑娘也不好。”
林满却道:“可是我怎么在宫里,听到他们家的娘娘说什么‘金玉良缘’?当时小公主们在,可不敢当着她们的耳朵提这样的话,我才没问,什么是金玉良缘呀?”
紫鹃惊讶道:“我还只当是一小撮下人在传呢,怎么宫里的娘娘也……”她说出口便知自己失言,赶紧捂住了嘴,仔细打量了四下无人,才敢跟林满说道,“是住在荣国府的薛姑娘,她小时候得了病,一个和尚给了个金锁,说要有玉的才配得。我没见过那金锁,听薛姑娘身边的莺儿说,锁上的字倒正好和宝玉的那块玉上的字是一对。”她说着说着,又喜笑颜开,“是了,宫里的娘娘是薛姑娘的亲表姐,她自然是看好薛姑娘和宝玉的。”但又想到元春和黛玉其实也是表姐妹,立刻又捂住了嘴。
“你只当老太太是荣国府里的头一把交椅,儿孙们都要孝顺她,便以为她能管所有的事,其实老封君比你们看得清,她也就是面上的体面,儿子、儿媳妇真想越过她做什么事,难道她还能拦着?她有什么心思,儿孙们装看不出来,难道她还能真的说出来?”林满道,“玉儿的事,自然有她爹爹做主,只要兄长还活着一日,老太太便是连个建议,也不应当提的。”
紫鹃忙问:“这是为何?”
“因为老太太自己清楚,若是提出来,兄长不听她的,哪怕拒绝得再委婉,她这做岳母的长辈体面,也就到此为止了。”林满解释道,“她不止不提,兄长做主后,她就是不满意也不能说,还得装作不在意,说明她不是拦不住,而是不想拦。否则,整个家里的秩序就要乱了。”
紫鹃听得瞠目结舌。她从前就一直好奇,大老爷那样胡作非为的,老太太怎么从来不管,难道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也是,如今不管大老爷,母子还没有撕破脸,大老爷还得因着孝道明面上奉承老太太,老太太还能抬举二老爷住正堂、管家事,可若是现在去管已经袭了爵的大老爷,依大老爷的脾气,真闹腾起来,连最后能辖制他的这点礼法也不放在眼里的话,整个荣国府会成什么样?只怕宁国府的今天,就是荣国府的明天了!
“所以你别怕,我已经和兄长通过气了,玉儿的事,他和老太太的信里提到过,老太太虽未明说,但他已经明确回了,他虽人在南边,但亲生女儿的婚事,怎么着也得他看的过眼的青年才俊才好。况且玉儿也不是一定就要在京城找人家的,老太太忙着养育孙女们已经十分辛苦,三个亲孙女就够她操劳的,万不敢拿他这个做父亲的分内的事来劳烦她老人家。”
紫鹃一听,这才放心,又想道,是了,比起自己家姑娘,二姑娘其实不是年纪更大,更该老太太早些费心吗?况且二姑娘又有大老爷那样的父亲,倘若老太太不提前相看好人家,谁知道大老爷将来会拿二姑娘的亲事做什么文章呢。于是喜得拍手道:“我倒是忘了老爷,确实,姑娘的事,怎么都该老爷亲自做主才是。”
“还有威远将军府呢。”林满道,“你以为干妈是随便认的吗?你姑娘每年端午中秋正月还得去给她干妈磕头送礼的,人家这种记上族谱的干亲,当然有说话的余地。”
符母在京里女眷中的名声实在是响亮,单说她把女儿嫁给定国长公主的长子,给两个儿子分别娶了陈家和从家的嫡女,便足以说明她老人家眼光独到。儿媳、女婿身份贵重是一回事,婚后相处和睦又是另一回事,符家的这几门亲事偏偏做到了二者皆得,堪称典范了。
紫鹃喜不自胜,又想起殷适还等着给林满请安,忙不敢耽误姑太太的事,送她出去。
林满看着这丫头笑嘻嘻的模样,又欣慰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别的丫头说一心只想着主子,还要担心她们是不是真心的,倒是这个丫头,真把心思都用在玉儿身上了。
她忽然想起林海先前给她的信上,提到关于张氏布庄的官司一事,对殷适的自作主张倒无不满,反而赞他有主意、敢决断,话里话外全是赞赏之意,甚至说他“将来必成大器”。
其实自己的义子是什么样的孩子她最是清楚,殷适对自己都敢这么狠,将来什么事做不成?若非他身负血海深仇,又决计不肯忘记,要赌上整个人去替父母报仇,前途甚至生死都说不好的,他的年纪、心情和黛玉倒是相配,甚至还从小就认识,知根知底的。
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