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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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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死了不算痛苦,活着才更加迷茫。

护国寺的密道比他们想象的更有规模,地上甚至有和太极宫统一的暗色金砖,墙壁上每隔几步便有备用的火把和油灯,地上箱笼中还存有不知哪个朝代留下的粟米。

好在地道不算复杂,只有一条直路,一个方向,让他们不至于走丢。

群臣跟着暮樱麻木地行走其中,每个人都在思考将来的活路。阿庑困了,蔫头耷脑地趴在王守忠背上:“姊姊,霍贼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害我们?”

稚嫩的童音在地道里回响,负责教导幼帝的贺太师接过孩子,淡声答道:“霍千里乃化外蛮夷,此人狼子野心,害我生民,将来陛下长大了,定要杀了他重振大荆。”

阿庑听不懂,假装明白地点头。

贺太师换了个好理解的说法:“其实也不该叫做蛮夷,认真说起来,他也算与陛下有亲。”

二十多年前,泰兴帝将养女暮葑送去匈奴和亲,嫁给了当时年近七旬的老单于。半年后单于病亡,按照匈奴人的规矩,公主作为“小阏氏”,像个财物一样被连夜送入了新任单于的大帐。

听闻公主暮葑不堪折辱,曾数次向大荆方向叛逃,却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她反复自|杀不成,反倒在半年后被迫给新单于生下了一个小儿子——

他们都叫他“苏科沁”,匈奴话的意思是“肮脏的私生子”。

“匈奴人瞧不上荆人,想来也没少虐待他。”老太师心口有些疼,缓了口气才道:“苏科沁九岁上就被扔进狼群里自生自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听不到他的消息,我国方面甚至以为他死了。”

暮樱隐约还能记起这件事。

父皇除了国事,最常提起的就是他的义姐暮葑,听闻自己那个蛮人侄子死了,还给他追封了一个爵位,好像是叫……

对,叫平宴郡王。

“谁料仅仅三年后,这厮就带着大部队重新出现在了草原上,统一三族,鸣镝弑父。”贺太师平静地阐述道:“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只知道再回来的时候,苏科沁就有了个汉人的姓氏,从此改名叫做霍千里。”

千里寒霜,迫尔国境。

暮樱不知怎地,想起了那个野地里半死不活的漂亮樵夫,旁的也就罢了,他背后那两支箭……

该不会是自己嘴太毒,应验到无辜的人身上了吧?

她招手唤来王守忠,用气音问道:“方才那个绿樵夫,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王守忠震惊地看着她。

他常年在外宫城上值,常常听说有同僚替皇室宗亲做些龌龊事,譬如去民间掳掠好模样的男男女女。

刚才那小子长得确实不错,但一来那厮血淋淋的,二来这正是逃命路上,殿下不至于好色到这个地步吧?

还是说殿下就好这口?

他一下想歪,思路再也回不来了,为难地答道:“记得。但下臣还要保护您和陛下,不大方便回去寻找。”

暮樱本来是想再补偿那人一些财物布帛,闻言也觉得是自己头脑一热,遂摆摆手表示罢了。

王守忠见她这样,又觉得心疼——寻常皇室想要什么没有?殿下金尊玉贵,竟连个想要的男色也得不到,属实有些命苦。

世界以地面为界,横着被分为上下两块,地下的王守忠在心里唉声叹气,地上的“绿樵夫”却扶了把腰。

“真他娘是邪了门了。”传闻中的魔神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难道昏死那会儿,有头牛从我身上踩过去了?”

他根本就没往人力的方向想。

霍千里亲自看了眼地图,撑着腰挥刀一指,上万大军如臂使指般前进。他的亲卫军们小幅度地打起手语交流:

“大王腰怎么了?”

“摩诃德将军说,大王失踪的时候,被一个漂亮的中原女人抓去了。”

众人眉飞色舞。

“大王从不与女人睡觉,我本来很担心他生不出小孩,这下太好了。”

“神勇如大王,也会腰疼?”

“说不定在下面,被糟蹋了。”

霍千里感觉亲卫们的目光陡然灼热起来,简直莫名其妙:“看我作甚,看上你老子了?”

亲卫们嘿嘿笑起来,不敢说话,霍千里懒得收拾他们,扬声问道:“颉伯可在?”

一人应声出列。

“事先叫你做下的准备,现在可以布置上了。”霍千里马鞭懒懒一扬,微笑道:“若有差池,老子立刻将你赶回老家放羊,听清了没有?”

*

地下密道。

“阿庑,要么阿姊带你去实州放羊罢。”暮樱拉着小皇帝的手,迷茫道:“就算活着出去,好像也没什么出路。”

贺太师不悦道:“殿下慎言。”

暮樱不同他争,心中却不以为然——地道的尽头想必是人迹罕至的野外,她总不能带着阿庑当一辈子野人,等离开了那里又该怎么办?

投靠有兵权的世家,筹谋东山再起吗?若是那样,自己与阿庑势必沦为傀儡,早晚朝不保夕;但若就此隐姓埋名,又怎么把在外做人质的母亲接回来?

真是进退维谷。

贺太师突然低声道:“殿下年少时,太后曾与老臣约为婚姻。如今小儿虽在边疆,但婚事仍然作数。”

暮樱:“……什么?”

“小儿贺时也。”贺老太师用树皮一样的老脸严肃地说:“他已然二十有二,仍然不肯婚配,想来是一直等着殿下。”

看看,想要傀儡的人已经来排号了。

暮樱摆摆手,从刚才起地面不知怎地就成了上坡,走起来十分疲累,她实在没心情商量怎么把自己卖出去。

王守忠默默听着,觉得殿下若真嫁给贺家子,那跟和亲也没什么两样。贺家小子出征前他曾见过一面,皮白面嫩,是小娘子们会喜欢的那一挂,但在王守忠看来,成天吊几句酸文实在算不得什么男子气概——

反倒是刚才地上躺着那个,就算是昏死过去了也很英武。那樵夫虽然看着腰细腿长,但下面的肌肉线条必不会错,就连他这个做男人的都很羡慕。

不错不错,着实不错,若是太平盛世,倒很适合弄来给殿下做个小妾的。

就这么不知走了多久,甬道尽头忽然见了一丝光亮,众人振奋起来,连往前冲的脚步都快了许多。

永昌侯越过众人冲在最前,余人跟着他往前跑,暮樱反而落在了最后面。

王守忠心里一松,安慰她道:“殿下若实在喜欢那人,也不必烦恼,左右现在已经离京,大不了以后下臣偷偷回来将他逮了就是。”

暮樱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听外头永昌侯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出了洞口的人呼啦一下瘫坐在地,一些人发出沉痛的哭嚎。

她心里咯噔一声。

在之后漫长的一生中,无数次午夜梦回,暮樱常常以为自己还走在这几步路上。身后是回不去的长安,身前是漆黑的未来,一切看起来如此迫切,却又如此令人绝望。

直到她终于走了出来。

风雨潇潇。

雨雾在她脸上扑出一片惊心的凉,白雾奔腾如野马,所有感官被唤醒,她终于发现这里竟是一座高耸的山峰。

山顶像被神仙横着削去一片,成了一个硕大的圆台,其上铺满光润的玉石,由内而外刻着无数神秘的星象图案。

这是钦天监观星用的祭台。

大荆的文武百官奴隶般被麻绳捆着脖子,各个脸色灰白,其中有些还穿着朝服,一看就是从衙门直接被抓到这的。

“殿下救我!”群臣惊呼:“殿下救我!”

暮樱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一看,平生第一次对“千军万马”四个字有了具象的概念,黑压压的匈奴兵马在雨水中沉默地伫立。

而她成了大荆朝最后一道薄弱的屏障,站在祭台中央,就像一个精美的祭品。

羌笛悠扬而起,匈奴兵马海水般向两侧分去,音波尽处,一人策马而出,余者尽皆臣服。

风雨撩过马上银甲,男人的长靴滴下血渍,劲痩的腰胯微妙地驱策战马向前,他脸上戴着同质地的银色面具,半边脸上还溅着血,裸|露的鼻梁挺立,骨相立体非常。

他勾起唇角:“你怕什么。”

暮樱这才发现自己在抖。

不需任何人介绍,她已知道他是谁。霍千里赢了,他如同一道肃杀寒霜,在三个月间冻结了中原大地,现在他登上了祭台,领取他的奖品。

没人能救我了。

她想。

男人袖中滑出一个卷轴,轻巧地抛在她脚边,溅起的雨水脏污了她的裙角,暮樱展开来看,封皮上点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禅位诏书。

“荆帝年幼,不便执笔。”男人立起两指,将面具向上一顶:“这位殿下,你代他做了这个亡国之君吧。”

暮樱怔怔的。

那张脸苍白俊美,眼尾薄红,黑发被雨水打在脸侧,有种惊人的力量之美——还有眉心那道暗红色的剑痕。

是他啊。

“不错,你本有机会杀了我。”霍千里欣赏着她的震惊,骄傲地笑起来:“后悔吗?”

世上的一切声音都远了,暮樱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知你的身份,救我的子民,我没做错。”

霍千里抬起的手向下一招,暮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的瞬间却已晚了——

群臣中的第一排被猛然从山崖上推了下去!

“殿下莫怕!”须发皆白的老者凛然不惧,白发在风雨中烈烈飞舞:“大荆昌明,吾王不死!”

暮樱发了一声喊,却发现什么声音也喊不出,她被自己的衣袍绊倒在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霍千里居高临下,玩味地问道:“后悔吗?”

暮樱纤长的手指一合,抓住那份诏书。

“放下!暮樱!放下!”贺太师被推上跳崖的高台,爆发出一声断喝:“我教过殿下什么,殿下都忘了吗!”

同样是大雨倾盆,暮樱想起自己曾坐在温暖的室内,鼓点般的雨声令她困得睁不开眼,只听见贺太师在南书房的西席上拉长声调:

何为士?

忠君者也。

何为烈?

死国者也。

“暮樱!别做那个罪人!”贺老太师豁然一笑:“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是我大荆的帝姬,荆可亡,不可让!”

言罢头也不回,纵身一跃。

一霎时黑云四起,浓密如夜的乌云从天的另一边席卷积聚,携万钧之势怒而倾来。

暮樱单手按住地面,烈风将她明黄色的衣裙吹得猎猎作响,天地哀哭,她就在这疾风骤雨中自己站了起来。

霍千里敲着马鞭的手指一停。

娇小的美人站在骤风中心,风云变色,山川为之做配。明眸含泪,皓齿泣血,她美得惊心动魄,在这一刻,坚强得像被什么妖物附了体。

“漫天神佛请听!”她带着哭腔的请|愿,和天地间爆裂的白光一同绽放:“苍天下电,诛此蛮贼!”

就是这个瞬间,娇小的美人身后,浓云仿佛巨大的天幕,电光明龙般游曳其间——

白光闪耀的刹那,她拿着玉玺的右手在空中滑出一个半圆,时间变得无限慢,绣着千叶海棠的大袖甩出清润的水珠,电光追随着她手指的方向,在他猝然睁大的双眸中直奔而来!

霍千里只觉得后心一麻——

他的盔,掉了。

紧接着,身侧一棵上百年的巨树被电光整个击中,轰然落在霍千里身后。

“是闪电!帝姬请来了闪电,天佑我大荆,吾王不死!”

“汉人公主是巫女!明龙下电,这是神迹!!!”

一时之间,胡汉双方都被这巨大的奇迹镇住了,在天地神威之下,一切人力都显得如此渺小,整个祭山上,所有人都在震惊与恐惧中软了膝盖,跪了下来。

只有两个人站着。

暮樱和霍千里一明一暗,雨中对视,电光在天幕中闪烁,像一场命运的预言。

也就是这个瞬间,暮樱在霍千里震惊阴沉的脸色里,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失踪、中箭、雷劈。

三言三灵,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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