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王(十七)
虚荣攀比之心,人皆有之。
此事从小时候攀比“谁姐夫能吃*”开始,能一直比到谁的坟头草更高。
对于京都的一众贵女来说,宴会上坐什么位置,坐得够不够靠前,就是个主要的攀比项了。
“陶姐姐今日来得好早,坐得好靠前。”
贺家后宅里,跟随父兄前来吊唁的众女准备落座。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孩掩口笑道:“莫不是前日里被殿下下了面子,今日要在你家义兄面前找回来?”
此刻日光熏熏,贺府后宅里挂上了白绸,下面开满了团团簇簇的秋海棠,颜色十分鲜艳浓烈——不像是办白事,倒像是办喜宴了。
被点到的女孩站在最前面的花席上,五官虽谈不上精致,却也文雅秀美,正是当日在中秋月宴上对暮樱出言不逊的陶小姐。
“还找什么呀,难道陶家还能让兄妹成婚,儿女□□不成?”女孩儿们嗤嗤轻笑,纷纷将嘲讽看戏的目光投向前面那身着淡青纱裙的少女身上。
陶小姐闺名梦谷,父亲陶源做到了钦天监监正,虽说没什么实权,却是帝姬“引雷”之前大国师一样的人物。
方才出口嘲讽的乃是东昌侯的独女厌音,因为身份高贵的缘故,平日里谁也瞧不上。她施施然落座首席:“梦谷啊,你是什么身份,自己心里很该有点数,上次让暮樱一通排头,还敢往这坐?”
旁的女子小声道:“阿音,这是贺家给殿下留的位置,你快起来。”
“我就坐,暮樱又能奈我何?”厌音咯咯笑:“都死到临头了,还端什么王宫贵胄的款。得罪我便是得罪颜家,她敢么?”
众女讷讷的。
如果单是东昌侯的女儿,厌音也不至于猖狂至此,但她母亲出身河东颜氏,乃关内四大姓之首,厌音的舅舅更是如今颜家的家主。
陶小姐恨声道:“你若有种,这话怎不朝着暮樱脸上说!”
“便说了又怎地!”厌音的拥趸奉承道:“咱们那位殿下啊,嗤,如今可比娼妓还轻浮,成日里往霍贼那里帖呢!”
厌音就笑:“也不知道那霍贼除了长得不错,究竟还有什么好。只怕他大字不识几个,吃饭都得用手抓吧?便是收到我宅门里做男妾都嫌他低俗,暮樱简直把咱们大荆的脸都丢……”
乐声登时一停,众女下意识噤了声。丧乐只停了一瞬,转而用上了隐约的大鼓——
嗡鸣连通大地。
而今天下,如此规格的乐声只有一人能用。
“宁和帝姬到!”
一声又一声洪亮的报唱从外间逐渐传来,前头年纪较长的贵妇人们依次出列,向着门外福身跪好。
厌音不情不愿,却也只得跪下。
因为那人来了。
厌音嘴里无声地骂了几句,她头也不抬,只想让暮樱快快从自己身前过去,没想到等问安声传到自己这块,竟然停了。
入目先是一袭明黄色的裙角,上面绣着她们谁也穿不得的凤纹。
厌音不满地仰头看去,却不由得失神了一瞬。
肤如初雪,唇如晚樱,头上只简单地上了一套贝母流珠的凤冠三钗,颊边和眉心点了小小的珍珠,正是时下最为流行的珍珠贴面。
有那么一时片刻的功夫,她甚至疑心是谁家的仙女跑出来了。
厌音自己脸上也有这么一套珍珠妆,今日出来时还颇为自得,可如今站在一处,自己竟像个村姑一样。
她几乎能感受到旁人戏谑的目光。
“殿下还不走?”厌音咬牙切齿,本就有些上扬的眼角吊得越发高:“怎么,秦太后出去当人质之前,没交过殿下怎么行走受礼吗!”
“啊,”暮樱歉然道:“走累了,略站一站——厌姑娘多跪会儿吧。”
厌音:“……”
膝盖疼痛都是其次,这,这也太屈辱了!
暮樱怎么就这么贱!等几日后天地变色,非要将这小贱蹄子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
厌音心里恨恨地想着,按着地面就要起来,惊鹊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厌小姐,面对殿下,你怎敢挺腰!”
惊鹊可不是寻常宫婢——准确点说,她是武婢。
这一巴掌几乎将厌音扇得快飞出去了,她被打蒙了,直到脸上传来钻心的疼痛,才猛然爆发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撞上了身后的案几,汤汤水水撒了满身。
暮樱:“哎呀,无礼。”
惊鹊一扬下巴:“奴没有素质,给殿下丢人了!”
她主仆两个都是一般脾气,脑子里拢共只有那么几根弦,管她宅斗宫斗,举凡气性不顺,先打上一顿了事。
厌音当时就哭了,指着暮樱上气不接下气,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你有什么可嚣张的!暮樱,你不就仗着自己是辅政帝姬吗!我告诉你,天下姓顾的有的是!我家马上就要……”
“阿音!”厌音的母亲一声断喝,急匆匆走过来,躬身对暮樱道:“殿下,小女不懂事,都是我们教导不严,您罚也罚过了,别同她置气。”
厌音:“娘!”
“闭嘴!”东昌侯夫人回身又是一个嘴巴:“你还嫌惹事不够!”
厌音被打怕了,后退两步跪着,捂着脸颊恨恨地瞪着暮樱。
暮樱微笑道:“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本宫的小婢性急。厌姑娘脸上受伤,需要休养,很不宜再在京城住啦。”
她脸上笑意不变,心里却警铃大作。
厌音刚才被打断的话是什么?
颜家找到什么了?
必须尽早将霍千里这座天大的靠山笼过来。这贺家的钥匙,她找定了。
东昌侯夫人浑身一抖:“您的意思是?”
“护国寺已经修好,那地方清净,就让厌姑娘去住住吧。”暮樱的目光拂过众女,众女登时鹌鹑似地缩了起来。暮樱的语气依旧很温和:“不过带发修行就没意思了——千万记得剃度。”
还要剃头?!
厌音一口气没上来,昏了。
东昌侯夫人:“殿下,这是否罚得太重了些!阿音不过是说了几句闲话……”
暮樱温声打断了她:“闲话?”
东昌侯夫人瞬间闭嘴。
“大王来荆,远来是客。”暮樱的目光拂过鹌鹑似的贵女们:“他们匈奴人没规矩,若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便是本宫也保不住你们了。”
东昌侯夫人看着暮樱离开的背影,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怨毒。
她的随侍婆子姓卞,扑地跪在侯夫人身边:“夫人,难道我们真的要让大姐儿剃头?!咱们外头的准备马上就要来了……那姐儿的亲事岂不完了?!”
“没事,”东昌侯夫人扶起女儿,指甲几乎抓进肉里:“宁和帝姬也傲不了多久了,她不是喜欢男人么?”
卞婆子一惊:“夫人的意思是?”
“她喜欢蛮子,咱们就送她几个蛮子。”东昌侯夫人一字字道:“等她被男人睡烂了,看那霍千里还会不会保她这个姘头!”
*
陶梦谷走在暮樱身边,忽然打了个激灵。她本能地回头去看,却发现身后并没有什么满带恶意的目光,只有暮樱的仪仗。
她咬了咬唇,小小声骂道:“我不用殿下充好人,这次你帮了我,这人情我一定会还的!”
“现在就还吧。”暮樱问道:“你父亲今日带的丧礼是什么?”
陶小姐一呆:“好像是徽墨吧,怎么了?”
徽墨啊。
贺太师年少时,曾在徽州黄山一带念书,他上的折子总是有种与众不同的清香之气,想来就是徽墨带出来的。
陶源陶大人出身苗疆,中举前却也在徽州的书院住着……
人在年少时养成的习惯,通常一辈子也改不过来,有些人挣扎一生,也不过是为了忘记年少时的那几年罢了。
陶梦谷一噎:“这就算还上了?你不会还……嗳?”她目光忽然在暮樱腰间一凝:“它怎么回来了?”
暮樱跟随她的目光向下看去,发现陶梦谷看的竟然是霍大王那把巴掌大的小斧子——为了方便暮樱随时许愿,惊鹊熬了好几个大夜打绦子,将这东西做成了一个挂饰缀在她袖子里。
暮樱手指微动:“陶小姐见过?”
这些日子以来,暮樱成天想言灵的事,乃至梦中常常闪过一个汉人小孩拿着这把斧子的画面。
她料定自己年少时定然见过这把特殊的小斧,却不知它主人是谁。
难道就是陶梦谷?
“殿下这是什么毛病。”陶小姐一脸稀奇古怪地看着她:“咱们小时候,你成天拿着它抛来抛去地玩,谁要看都不给,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暮樱:“……”
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我的?!”
“还能有谁?”陶梦谷不满地哼声道:“我义兄头顶那道小疤不就是殿下小时候用它砸的么!”
陶星天头顶确凿有个小小疤痕,此事一对便知,陶梦谷完全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说假话。
难道自己才是斧子真正的主人,那个在梦里反复出现的小孩,就是自己?!
可如果小时候就见过霍千里,为什么自己全无印象?我到底忘了什么?!
暮樱垂下眸光。
是了,那场梦。
只要能回忆起那场梦,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摸清楚当年发生过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