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赌

晚上十点，宴会结束，客人陆续离开，伊家佣人跟清洁机器人进入宴会厅开始收拾残局。半山腰处的伊家别墅里，伊橙跟管家英叔互相打掩护，终于在十点整偷偷运了一碗清汤面到伊尚书房。

伊橙熟练地绕过伊尚的书桌，左手端着面，右手把书架最下层的一本巨厚无比的星历扒拉出来露出一个洞，把手里的面塞进去，趴在地上冲里面喊：“姐，我爸回庄园送客人了，你一天都没吃东西，我给你端了碗面，你出来拿一下。”

伊橙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英叔的咳嗽声，她一个迅速将书塞回去堵住洞口，自己随便拿了本书往外撤，转身就撞见伊尚推门进来，她挥挥手中的书笑道：“爸，我导师催我交学期论文，我来你这拿本书看看写论文。”

伊尚瞟了眼她手里那本《星际时代人类社会关系处理详细指导》，这本书他第一次见是伊迎跟寒赴刚认识的时候，他见伊迎翻过几页，后来寒赴拿了一束破冰花就把他姐拿下了。

之后两人迅速结婚生子，伊迎大多时候都在各星系奔波实地考察，很少回家，就算回家大多时候回的也是浮生星，伊迎成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特别不理解，为什么小时候天天都能见面的人，怎么着就变成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见一面，甚至连家都有了两个。

后来浮生基因针研发，联盟对基因针很是看重，伊迎准备常驻云宇星为基因针后续研发做准备。得到消息后，他提前了几个月从各地搜罗新鲜玩意放到寒伊房间里，还专门到家中库房里找以前的旧物重新把伊迎的房间布置了一遍。

有一天他刚好在库房翻到了这本书，拿着这本书准备去逗伊迎，那天上午寒伊拿着新做的微型粒子炮跟伊迎炫耀，本来定在户外上空的发射方向出了差错，最后直接炸了伊迎的书房，引起的火灾连带着烧了她的卧室，不过好在重要的东西都在云端也没什么损失。

下午伊迎就在他的书房处理工作，他拿着那本书进去的时候，伊迎刚开完会正匆忙地收拾东西，跟他说要回一趟浮生星。

那天书房的窗户开着，秋日的凉风裹挟着落叶吹进书房内，他兴致泛泛地捏了片枯黄的落叶夹在那本书里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怎么三天两头往那边跑，浮生星离了你又不是不能转了。而且你答应我今天一起去庆春星看爸妈还有爷爷奶奶他们。”

当时伊迎很着急，但听的出他不开心，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语含歉意：“抱歉，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实验要回浮生星做，这个实验很重要。等实验做完我就回来跟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那年伊尚51岁，从父亲手中接过伊家已有三年，不论从各方面来说都已经是一个心智成熟且合格的大人，也知道成年人的世界里，很多事情都不能感情用事。

但许是那天秋风太凉，伊尚突然觉得很难过，心里很委屈，还像四五岁时黏着伊迎一般拉住她的衣袖撒娇道：“姐，你就晚走一天陪我们吃顿饭都不行吗？”

伊迎刚开口说了一句：“尚尚，姐姐...”

伊尚看到她脸上的为难，就知道她要找话来拒绝他，可是他跟伊迎已经三年没见了，好不容易见一面就连提前很长时间约好的一顿饭也没法实现，拒绝的话他已经听的足够多了，再不想听她继续说，把手中的书一甩扔到桌上赌气道：“浮生星那么好，你有本事在那住一辈子啊，还回来见我们干什么，你的书也拿走，别放我这碍眼。”

说完那句话，他就觉得话有些过分，但又拉不下脸道歉，转身就走了，没回头看伊迎一眼，最后也没去星港送她。

接到伊迎出事的消息时，他正在庆春星陪父亲钓鱼，庆春星顾名思义四季如春，星球上所有的树木都是四季常青。每一棵都是被精心养殖的，病叶尚未从树梢落下时，就会被智能机器人捕捉采下。

所以在庆春星的所有地方很少会看到落叶，但那天他坐在湖边，面前的虚拟屏上显示鱼钩边已经有一条鱼在蠢蠢欲动准备咬钩了，突然有一片落叶被风吹到湖面上惊走了那条鱼，本轻飘飘的落叶反而随水下沉挂在了锋利的鱼钩上。

回到家中，第七星系的通讯器响起寒赴说那片太空里只找到了伊迎乘坐的飞船残骸，跟部分船员的尸骨，驾驶室被光能炮击中除了被送出来的寒伊，伊迎什么也没留下。

后来联盟说要给伊迎建造纪念陵园，并举办隆重的葬礼，让他找一些伊迎曾经用过的旧物放到里面。他在家里找了好久好久，最后才发现所有的旧物都在那场意外的火灾中化为灰烬，他找遍了整个家都不敢相信一个人在这个家里生活了96年，怎么可能连一件衣服都没留下。

他颓然地推开书房的门想联系寒赴把伊迎在浮生星的遗物送来，刚走进书房就猛然想起那天扔在桌上的那本书，翻遍了整个书房才在书架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那本《星际时代人类社会关系处理详细指导》，书应该是佣人按照他的习惯整理的，所以放的很偏，他拿下来后才发现有一片枯黄的落叶被做成了书签插在书页间。

翻开那一页就见正对着他的那页的标题是【如何处理弟弟跟姐夫争宠吃醋这件事？】下面有人认真地用黑笔做了标注，最后在页面留下的大半空白处写了一段话：

【尚尚，我得知自己有一个即将出生的弟弟时，跟你现在差不多年纪。当时人类拥有漫长的三百年的生命，以致于年龄相差半个世纪的兄弟姐妹也在整个社会里显得平平无奇。

不过于我而言，你仍旧是特殊且无可代替的。你出生后，我买了很多关于教育学，姐弟关系学的书籍学习，其中就包括这本书。后来你越长越大，个性也越来越明显，独立自主，坚强可靠，那时我突然发现书中所写的任何案例都不是你，书中的知识再也无法让我找到过往的经验去处理与你之间的关系。

姐姐一直都不擅长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从前我的家世，我的科研能力让我可以不用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从你来到这个世上开始，我就学着像很多人那样尽量圆滑地处理更多的关系，努力在科研之余承担起家族赋予我的重担。或许你会疑惑我为何会这样说，在这里，我要跟你说声抱歉。

我的性格固执，眼里容不下沙子，世界在我眼里就是非黑即白。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做事和惹事能力，家族自然能庇护我一生平安。可我没有，很早以前所做出的一些科研成果就已成为了多方势力的争夺品。当时我的做法不怎么聪明，得罪了很多家族，也许从那时父母就已看出了我这注定不会安稳的一生。

伊家多学者，在我这一代尤是如此，家族中找不到能接管各方产业游走于各方之间维系家族荣辱的接班者。若是守成者，自然不难寻觅，但因为我的存在，父母希望有一个能力卓越且与我血脉相连感情深厚的人能在未来护佑我的平安。所以他们选择再培养一个孩子，于是你出生了。

知道父母打算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开始反思，开始改变，我不希望你的人生为我设限，也不愿意他们对你进行别有目的的培养。所以我把你带在身边养了十三年，希望你能遵从自己的本心而活。可是后来你仍旧接手了家族产业，并越做越好，我曾问过你是真的喜欢现在的职业吗？

你说，你没找到自己喜欢干的事，但可以做一些事去保护自己喜欢的人。听到这样的答案，我突然发觉自己是如此的幸运。前半生有父母护佑，后半生有你支持。也正是你们毫无保留的爱与支持让我拥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尚尚，我知道现在我对家人有所忽视，但请你相信，你跟爸妈在我心中的地位从不亚于寒赴跟七七，我现在所努力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后我们乃至更多家庭能够毫无顾忌地在家中和家人吃饭，陪他们旅游。

尚尚，很抱歉，姐姐并不擅于表达，只能通过这封信来跟你道歉。如果这次实验顺利，下个月我就能带七七回来继续下一阶段的研究，可以有很长的时间来陪你和爸妈爷爷奶奶他们。欠你们的那顿饭，下个月回云宇星我一定亲自下厨补上。

——爱你的姐姐伊迎留】

“爸，爸，你怎么了？你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写论文了，我导...”

伊尚迅速抽走伊橙手里那本书，本就冷硬的面容更加严肃：“下次说谎前记得把作案道具准备好。”

伊橙终于看清了他手里那本书的名字，想给自己两巴掌，她还想替寒伊求求情就被英叔一拽出了书房。

伊尚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去后抬脚进了书架后的空间，进门后，那碗清汤面就放在他脚边不过两步的距离，水蒸气在光线的照耀下正往上缓慢升起。

他将那碗面端起往前穿过廊道推门进了一间仅亮着昏黄光线的室内，那是一间巨大的祠堂，伊迎的牌位放在最前列的桌案上。寒伊难得在那里跪的端正，直视着那个冰凉的牌位。

伊尚进来后把那碗面放到了她身侧，随后给伊迎上了一炷香，第一抹香灰掉落时，他开口说：

“你从小到大被罚在这里跪了不下百次，每次过来都不服气，觉得自己没错，跪也不好好跪没个正形。唯一一次好好跪着是你妈去世那年，七七，当时我跟你说有心人算计，不管你换不换那辆飞船，你们都会在那段航程里出事，不是你的错。这些年，你行事有了很多分寸，除了当初你孤身闯进海盗星我罚你在这跪了一夜，再没罚过你一次。当时我没说罚你的原因，今天我问问你，这两次我为什么要罚你跪在这儿？”

“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伊尚听寒伊不假思索就吐出了答案，心口那股气直冲大脑，手高高举起又放下，左手指着伊迎的牌位低吼道：

“寒伊，整艘飞船包括你妈一共71条人命，他们用命给你换来了活下来的机会，你师公三百多岁了为你点灯熬夜四处奔波研究了十二年，终于给你找到了续命的办法，我跟你爸把尊严都踩在脚底下，不去追究你妈怎么走的，在葛家面前低声下气答应他们各种要求，就为了给你换续命的基因针。你是怎么做的？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你就非得争这一时之气，把自己的命就这样扔了？不要了？你对得起我跟你爸，对得起你师公，对得起那七十一条人命，对得起你妈吗？”

寒伊眼睛都没眨一下，对着面前的牌位道：“对不起。”

伊尚：“那你还...”

寒伊：“但舅舅，且不论葛家会不会因为一纸婚约就把基因针交出来，我妈他们当年宁死也不愿交给他们浮生基因针制作方法，今天就为了我把东西给葛家了，那我妈他们的死又算什么？”

伊尚剩下的话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寒伊继续说：“舅舅，我本来就该和他们一起死的，多活十二年，是我赚了。我这辈子都学不会忍气吞声，也看不得你们低声下气，他们想拿我的命跟你们赌，我不允许，也不会给他们机会。他们不是想赌我在你们心里的分量吗？那我就亲自拿命跟他们赌，赌赢了，我掀翻他们整个葛家，灭了海盗星。赌输了，我也不过是丢一条早没了的命，怎么算，我都不...”

“啪”的一声，伊尚眼都气的发红，右手不住发颤，声音却罕见地平静下来一字一句说：

“寒伊，你要还认我是你舅舅，以后就别把自己的命当赌注，想方设法地给我活下去。葛家那边你不喜欢接触，我跟你爸去处理，今天你就在这好好给我反思，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叫你英叔来接你出去。”

脚步声逐渐远去，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后，整个祠堂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寒伊在那跪了许久，然后盘腿坐在蒲团上，靠着摆牌位的桌案，把那碗冷掉的面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冷掉的面丧失了一半的香气，吃到最后，寒伊吃的有些反胃，敲了敲身侧的地板，一个能容纳十岁左右小孩的通道露了出来，几个木系浮生托着那碗留在木屋的葡萄探出了头。

寒伊伸手拿过来，顺手揉了揉它们的头说了声：“谢谢，快回去吧。”

她往嘴里塞了几个冰镇葡萄，压下反胃感，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丢一个，跟伊迎的牌位聊天。吃完最后一颗葡萄，她头往后仰了仰偏向伊迎的牌位说：

“伊大教授，你故意的吧，当年我问你密道怎么建，你是不是就猜到了我要干什么。你看你，这密道我耗费多大力气才建好的，现在除了运点东西进来什么也干不了。不过你女儿比你想象中的聪明一点，知道变通，也知道给自己留后路。”

说罢她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用袖子擦了擦伊迎牌位上的浮尘：“放心，我没那么傻，能活会努力活的。活不下去，那就是我真的没办法了。你在下面记得好好干，你女儿吃不了苦你知道的，上面这种家业就算了，太累了，也招人恨，小富之家就可以，我也没那么挑。”

寒伊说完就把牌位放好，大跨步往外走，不再回头看，手往后挥了挥说：“伊教授，半月来接我了，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她身后半室烛火摇晃，似是在回应她的告别。不显阴森，反而透着一股温暖的悲伤感，像是母亲温软的眼神落在满身伤痕委屈大哭的孩子身上，却又无法伸手安抚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