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羽殿外,一红一白两个青年打斗得正激烈,乌眼鸡似的,谁也不让谁。
殿内冷淡的声音飘出来,“滚远点打。”
没有丝毫起伏的语调带着一丝懒倦,却还是让两人纷纷顿住,僵持地钳在一起。
殿内悠悠的落子声隐约可闻。
“都说红色衬人俏,公主殿下也不吃这一套啊。”白衣青年压低声音嘲讽道。
——或许应当称他为白布青年。
毕竟他身上衣衫被烧得寥寥无几,赤着大半个身子,只剩伶仃一片白布挂在腰胯。
那里一片火似是故意留的,正不疾不徐地往上烧。
红衣青年分毫不让,“那也比一个彻底没有机会的人强。”
红衣青年名叫奚珑。
今日他的计划原本都很完美,他自然地融入到侍奉冷柔危起居女使之间,也没有引发冷柔危反感。
他正为她整理妆奁,下一步就是不动声色地创造肢体的接触。
奚珑准备先从为冷柔危卸下发间的绸带开始。
偏偏这时候齐昀从镜中出现,他拿过象牙梳挽起袖口,笑吟吟地来抢他的位置。
奚珑正与他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不知哪引得冷柔危不满,她当场一把火烧了齐昀的衣服,不许他再出现。
连带着奚珑也被毫无道理地扔了出来。
齐昀气不过,他咬了咬牙,“大不了我回家继承王位,坐拥四洲洲土,部族照样繁盛。”
“你区区赤狐一族,失去了这次机会,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手甩开,匆忙去扑身上的火,转身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奚珑抿紧唇,没有说话,与他背道而驰。
拐过紫羽殿外的游廊时,奚珑瞥见梨树下站着一道蓝色身影,不知他静默站在这里多久。
奚珑想也没想,与他擦肩而过。
“奚公子。”
那道蓝色的身影最终还是把他叫住。
*
“魔医大人有什么看法?”
紫华殿里,雪青色衣衫的少年和青衣青年两相对坐。
桑玦探究地看着这个来给他治伤的人,他就是冷柔危的师父,时惊鲲。
时惊鲲从搭脉起就沉默了许久,他眉心微凝,半晌才不急不慢道:“刚才你在紫羽殿前就昏倒过一次?”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桑玦一眼。
桑玦腰腹和脊背有多处深可见骨的血痕,早就气血大伤。
他看起来神采奕奕,全靠身体底子好强撑着,若是一般人,在寝殿里昏倒第二次的时候,恐怕就难醒了。
不过他腰际那一处伤口却解释不通,它与别处不同,新发,且规整——像是有意为之。
若是倒推时间,正是他殿前昏倒时。
一者,他出手这样狠绝,所图为何?
二者……致伤的气息混沌,似鬼,似妖,又隐隐有几分清灵,难以辨清来源。
时惊鲲听闻冷柔危要将他收在身侧,不免担忧。
此人不是什么善茬,从他一见到桑玦开始,就能感觉到猎食动物暗中蛰伏,引而不发的血气。
野性难驯,与猛兽为伍,终有一失。
“是啊,伤口一直在流血。”桑玦无辜道,“应该是因为这个吧?魔医大人。”
他如此坦荡,时惊鲲默然。
他起身,不欲久留,“你的伤虽重,却不难治,我给你开几丸丹药,配合外用的膏方涂抹,休养几日便好。”
临走前,时惊鲲道:“你戴罪之身,被殿下所救,理当感激。今后跟在殿下身边,就安分守己,做好分内之事,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桑玦频频点头,又问:“那在魔医大人这,哪儿算分内?”
他似乎是真心求教,眼里明亮的光彩却像有着穿透力一样。
时惊鲲听出了些别的意思。
就像他警告桑玦安分守己一样,桑玦也在内涵他越过冷柔危警告桑玦,亦是超出了本分。
时惊鲲道:“行医救人。”
他将手里丹药瓶往桌上轻轻一搁,转身离去。
“谢谢魔医大人了。”桑玦嘴上随口说着,瞧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直到他消失在视野里,桑玦想起什么似的,打开药瓶嗅了嗅,皱起了眉,又朝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时惊鲲来到紫羽殿,冷柔危从棋盘上抬头,见了他不免有些恍惚。
他一袭青衫,在她对面徐徐落座。
冷柔危面上不见波澜,像往常一样边下棋边同他讲话,思绪却慢慢远了。
也许是本性使然,时惊鲲教导她多年,她与他师徒之间也始终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既不像旁人会因为师父严苛而心生敬畏,远远保持距离,也不会因为师父耐心温和,就相处得亲昵。
这般看起来不远不近的交情,在冷柔危这里已算得上亲厚。
唯一能体现出这亲厚的地方,就是有些话,魔尊谕令不一定有用,但若时惊鲲开口,冷柔危虽冷着脸,也会有所考虑。
但贺云澜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
正是因为有师徒之情作为对比在先,冷柔危对贺云澜产生的那种情绪才显得过于强烈。
她像是被裹挟其中,除了贺云澜,再也看不见其他。
时惊鲲明面虽未说过什么,实际对贺云澜并不认可。
冷柔危察觉后,慢慢就与他疏远了,百年师徒关系自此走上陌路。
冷柔危离开魔界那日,师徒二人打了一架。
时惊鲲说,她若出魔界,必须先赢过他。
近三百年来,时惊鲲与她打架都是切磋授法,点到为止。
但那一战却剑拔弩张,势成水火。
或许时惊鲲最终是让了她,她伤了他,头也不回地跟贺云澜走。
自离开魔界,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
只偶尔会平淡地往来两句,报个平安。
魔界被屠尽时,她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也不知他那时是逃了出来,还是也死在贺云澜剑下。
如今一见,那段静好平淡的岁月透过前世的刀光血影,重新回到她身边,不免触动她万千心绪。
冷柔危断断续续地听时惊鲲将桑玦的情况讲了,直到他提起那道伤口。
她思绪被拉回,指尖点在扶椅上,低笑了声。
有意思。
不论表面上是如何灿烈的人,骨子里还是有股子疯劲。
这才该是她认识的桑玦。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刻在他们妖族血脉里最原始的血性。
换在桑玦身上,他的每一道伤口都要有加倍奉还的代价。
可是,他自伤能得到什么?
冷柔危眼前忽然就闪现少年站在众人面前故作可怜的姿态。
为了达到目的,他是不拘什么手段的。
自他昏倒之后,贺云澜在近侍中风评急剧下滑,已经被彻底孤立起来。
被孤立倒没什么,只是贺云澜年少时脸嫩,面对那样的风言风语只怕找个地缝钻起来的心都有了。
桑玦和贺云澜上一世虽也势成水火,可他现下如此对贺云澜,似乎还缺乏一个理由。
难道也是死敌之间天然不合?
冷柔危又不禁奇怪,若是用这么多血就换来个贺云澜的风评变差,太浪费了些。
这不是他的作风。
今日才第一日,就有人按捺不住心思要来接近她。
对于近侍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只作壁上观。
只要不像那袭白衣一样惹人生厌,她不会插手。
桑玦和贺云澜也一样。
接下来有的是时日,她不难看出端倪。
“殿下。”时惊鲲为她倒了一杯茶,说出了他的担忧,“此人若是不用手段牵制,恐怕日后会伤及殿下。”
冷柔危道:“师父放心。这件事我已经有安排。”
时惊鲲倒茶的手微顿,略有意外。
择芳大会的事他也听说了一些。
冷柔危行事肆意,他正担心她是与二长老一时纷争而做出决定,尚无暇思虑到这一步。
不想,她自己已经做得周密。
不久便是她三百岁成人礼,看来她的心性也在变化。
似乎是觉得她成熟了不少,时惊鲲一时有些恍然,“那就好。”
他默了默,又道:“殿下唤我来,只是为了这件事?我看殿下今日频频神思恍惚,连棋路都破绽百出。”
他了解她这种模样,看起来感情淡漠的一个人,面上虽不显,实际却在默然经历着旁人不可见的暗涌狂风。今日他却窥不见缘由。
冷柔危收回思绪,她伸手露出腕脉,并未吐露心绪,“我是否有心疾?”
“何出此言?”时惊鲲诧异。
“偶有心悸。”冷柔危言简意赅。
这一世的她时常像是隔着一层帷幔旁观着自己,也是因此,她发觉她的心悸应当与心动无关,来得也蹊跷。
时惊鲲沉下眉宇,细细诊脉。
“如何?”
时惊鲲沉吟半晌,“不像。”
“媚术蛊毒呢?”
“也不像。”
冷柔危低声道:“这倒奇了。”
师父的医术,莫说魔界,就是在四域之内也是名声鼎盛。
他称第二,便无第一。
当年大大小小部洲的王族,上门求贤的不少,他最终却选择留在魔界。
天下没有他分辨不出的诡术奇毒。
根据时惊鲲的话排除了这些情况,冷柔危仍心存怀疑。
她和贺云澜之间一定有什么她没有察觉的蹊跷。
这是一种莫能言明的直觉。
上一世的一切,在这时的她每每回想起来,都像一场梦。
她出生高贵,天赋卓绝,前三百年顺风顺水,性子冷淡乖张,肆意作为。
可想起人生最后那十年,冷柔危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变成那副模样。
像是一只提线木偶,只有一日一日悄然滋长的情绪,却又一遍一遍说服自己,从不做出什么去改变现状。
越回想,那些记忆就像流沙一样,在手中流逝。
“殿下近来……可有惊梦?”时惊鲲想起了什么,神色小心了些,注意着冷柔危的反应,斟酌着开口。
冷柔危睫毛颤了颤,似乎被勾起回忆。
她有一瞬的恍神。
时惊鲲心中了然,温润道:“脉象上尚无大碍,少时的毛病偶有复发也是常事,我为你配些安心丹服用。”
他似乎不太放心,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只嘱咐道:“殿下近来事忙,才定下近侍,眼下又要操劳祈神之事,这种时候更需注意休息。”
冷柔危颔首,待时惊鲲走后,她摒退了其他人,独自坐在妆镜前,看着自己出神。
殿内的光线就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暗下去。
耳边依稀回响着女人的疯笑声,和一些断断续续破碎的画面。
“你会像这根甘蔗,一节、一层,从皮到骨,被榨取得渣都不剩。”
少时惊梦已经是太久远的事,她以为自己早已走出那片阴翳。
回头却发现,这句话却历经弥久岁月,从诅咒变成现实,直到她今天在择芳台上睁眼之前的那一片黑暗混沌中还响彻耳际。
像一道回环,贯穿了她的一生。
冷柔危忽然感到浸透骨缝的冷意,还有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怨。
她该蜷缩,却仰头向椅背靠去,将自己舒展开。
合上眼,任由那个女人的疯狂从记忆中波散,如实质般沉坠在身体各处,却什么都不做,以此获得冷静。
唯有握紧扶手的指尖能透露出她的一丝紧绷。
察觉到什么,冷柔危忽然警觉地睁眼,抬手掐诀,霜缚毫不费力地捆住了那个不速之客。
幽暗的室内蓦然跳动起一簇明火,将冷柔危眼中仍在流转的画面击碎,火光后照亮的是少年的身影。
桑玦半蹲在她椅子旁边的地下,手里扶着一盏灯,“天都这么黑了,殿下怎么还不点灯?”
空旷阔大的寝殿内,一盏小小的孤灯撑开光晕,似将两人笼在一团小小世界中。
光线柔和了少年的面容,显出一种朦胧的昳丽,他的眼睛亮得如有星河流转。
冷柔危身上原本在黑暗中的那一点紧绷不知是何时散去的。
灯火颤动,她清冷如霜的眼下,睫影随之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