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深秋干冷,寒意四侵。
燕家村口的老树飘尽了枯叶,枝丫赤条条地向冷白的天空伸展。
“小悠,你说的那位大夫,当真住在这里?”
村东口的一间破屋子里,传出梁婵的声音。
梁婵二十五岁的年纪,穿得很素净,一身洗得半旧的褐缎半袖袄,发髻上别一支银钗。
此刻,梁婵扶着一名少女在一张老条凳上坐下,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喃喃道:“咱们还是去正经医馆吧。要是耽误了你的病,那就不好了。”
这破屋里脏兮兮的,炕上的褥子像是十年没洗了,又黄又腻;方桌上摆着两个裂了口的碗,碗里也都是黑乎乎的粘渍。
哪家大夫会住在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呢。
穆小悠捂着肚子,正哎哟叫唤着。听梁婵这么说,她连忙道:“娘,我没记错,那个神医就住在这里,只有他能治好我的腹痛!”
闻言,梁婵叹了口气:“那就再等等。”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搭在穆小悠肩上的手,心被刺痛一下。
她的手上布满干燥裂纹,和普通的农妇一般无二,半点儿都没有从前雪白娇嫩的样子了。
梁婵有些恍惚。
她是忠毅将军府的嫡女,嫁皇子都绰绰有余,却下嫁给了穆家不受宠的庶孙,穆闻霜。
只因二人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
她自认与穆闻霜两情相悦,便带着母亲留下的巨额嫁妆,嫁进了寒酸的穆家三房,盼望着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美满日子。
虽然穆闻霜身无官职,履试不第,她也从无怨言。
她想,只要用自己的嫁妆补贴夫家,哪怕是白身之家,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洞房花烛夜,穆闻霜撩起她的盖头,清俊的眉目中掠过淡淡的嘲讽。
“梁婵,我能给你正妻之位,也不会在吃穿上薄待你。可别的东西,我给不了。”
“虽说有几分相似,可你到底不是她。”
留下这句话,穆闻霜便掀帘而去,将洞房之夜留给她。
这时,梁婵才知道,所谓“两情相悦”,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穆闻霜心里另有他人,那便是二人少时的玩伴,燕安宁。
但凡有燕安宁在的地方,平日里冷如寒冰的穆闻霜便会露出温柔笑颜。
梁婵不过是被余温所暖,却误以为自己可以摘得整片日光。
她不甘心,便努力操持家业,打点官场,让落魄的穆家三房一跃成为新贵,穆闻霜也靠着她花出去的大笔雪花银和娘家人脉,成了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
但穆闻霜却不曾对她露出过笑颜,终日冷漠以对,甚至在她染上时疫后,将她迁至了京郊的一座小院里。
“母亲体弱,要是被你过了病气,那便凶多吉少。”
将她赶到那座小院子里后,穆闻霜就像是忘记了有她这号人一般,再没提过让她搬回穆家的事情了。
多年过去,梁婵的嫁妆早就花尽,但她从未见过穆闻霜的月例。再加上粱家被贬,父兄在流放边疆后相继死去,她在小院里的日子,更是孤立无援。
不得已之下,她发卖仆从,典当旧物,亲做绣活赚取银钱。
短短的时间里,她的手便成了如今干枯的模样。
好在她不孤单,还有个养女穆小悠,时不时会来小宅里看望她。
穆小悠是穆闻霜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
她有父母亲人,却被同村的姨婆所骗,卖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城郊。眼见得才十四岁的小悠就要嫁给一个五十岁的糟老头,穆闻霜心生怜悯,便请梁婵花钱买了她,认作养女。
那是穆闻霜罕见地对梁婵低头,梁婵答应了。
穆小悠出身贫寒,有小偷小摸的毛病,脾性顽劣。梁婵费了心思,仔细教养,才让她有了点闺秀的模样。
只可惜,梁婵被赶去京郊后,便很少见到小悠了。小悠抽空来她这里,也是讨要银钱。
这回,小悠难得与她一道出门采买,却忽然犯了腹痛之疾,把梁婵急坏了。
小悠口口声声说,她的腹疾很难医,只有燕家村的一名神医才能治。于是,梁婵便火急火燎地带着小悠来到了神医的住所。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得神医的影子。
终于,屋外传来了男子的脚步声。穆小悠眼睛一亮,忙说:“娘,你先坐,我和神医有话要说。”
接着便将梁婵按在长凳上,自己出了门去,还悄悄掩了门。
这番举动有些反常,梁婵皱起了眉,悄悄起了身,从积满灰尘的窗缝里往外看去。
破屋外,穆小悠正和一个五十岁年纪的瘸腿男子说话。
“三十两银子,一分都不能少。要不是我缺钱,又看在你是我同村的份上,我才不会把她以这个价卖给你。”穆小悠语气精明地讨价还价,目光滴溜溜地打转。
那瘸腿男子生得十分肥胖,脸坑坑洼洼,宽大的鼻子上泛着油光,远看便觉得浑身发臭。
他嘿嘿一笑,说:“三十两也忒贵了,这娘们儿又不是黄花大闺女!”
穆小悠怒道:“就算她嫁过人,生过娃,可你也看到她的身段和脸盘子了。别说是三十两,哪怕一百两卖到窑子里去,都是有人要的!不买拉倒。”
穆小悠扭头就走。
瘸腿男子急了,连忙道:“国柱二丫,别走啊,我买下了!”
窗后的梁婵震愕至极。
便是她再傻,也知道自己是被养女卖了。
什么腹疾,什么神医,那都是穆小悠装出来的。
梁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小悠这幅老道又精明的样子,显然是深谙此道。
啪嚓,窗棂的木头响声惊动了屋外的二人,穆小悠和那瘸腿男子齐齐回过了头,对上了梁婵震惊万分的目光。
“小悠,你,你这是在做什么?”梁婵险些要被气昏了。
她出身将军府,自幼养尊处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被养女以三十两的价格卖给一个年过半百的乡野村汉!
穆小悠见她识破了自己的招数,索性也不装了。
她撇了撇嘴,道:“娘,你别怪我,我实在缺钱用。别家的千金都有胭脂水粉,就我没有,这日子还怎么过!”
想到那些名门千金们嘲讽的目光,穆小悠就觉得浑身被刺扎了一般,恨不得将她们都一个个撕碎了。
梁婵颤着嘴唇,不可置信地问:“就为了点胭脂水粉,你就要做出这等罔顾伦常的狠辣之事?”
她看着小悠被养的白嫩娇美的面容,声音如泣血一般。
“你明知道被人卖掉会是怎样的下场,你自己也是被人牙子骗过的,你怎么可以这般以德报怨!”
穆小悠嘁了一声,嘀咕道:“你又不是我亲娘,卖就卖了。”
说着,她又痛恨地看了梁婵一眼。
“更何况,你总是缠着闻霜哥,他烦都烦死你了。你要是从穆家消失了,闻霜哥也能松一口气。”
梁婵的心颤了一下:“你喊夫君什么?‘闻霜哥’?他可是你的养父,是你爹!你忘了,是我和夫君将你买下,认为养女……”
穆小悠哼笑一声,语气里有点得意:“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怀了闻霜哥的孩子。”
梁婵的瞳眸睁大了,脸色阵阵发灰,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亲手救下、抚育的养女,竟然怀了她夫君的孩子!
怪不得,怪不得小悠十八岁了,却不肯嫁人……
“不可能,不可能……”梁婵哆嗦着嘴唇,摇头否认:“小悠,你是故意胡说八道的对不对?你一向如此。”
小悠极擅长撒谎,骗人的话张口就来。
“夫君心里没我,我一清二楚。他喜欢燕安宁,痴心不改,连纳妾都不愿意,不可能碰其他的女子……”
小悠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娘,我可是宁姐姐的亲妹妹。是宁姐姐让闻霜哥纳我的!”
说到最后,穆小悠甜美的脸蛋还轻轻地红了起来。
穆闻霜容貌清俊,孤高如雪,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从见到他的第一天,她就恋慕上了穆闻霜。
可惜,穆闻霜的心里只有她的姐姐燕安宁。
还好,姐姐待她好,知悉她对穆闻霜的爱意后,就设计让她做了穆闻霜的养女,再与穆闻霜亲近。
穆闻霜对姐姐的话唯命是从,便照办了。
想起那个夜晚,养父那带着欲焰的眼眸和凶猛的动作,穆小悠的脸红的如晚霞似的,贝齿娇娇地咬着嘴唇。
而梁婵早面若死灰。
小悠竟然是燕安宁的亲妹妹……
瘸腿男子听得不耐烦了,掏出一袋碎银子,丢在穆小悠怀里,急不可耐地朝梁婵走来:“美人,今晚就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男子浑身散发着臭气,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地开始脱衣服,露出了长满黑毛的肥硕身躯。
“你别过来!我是肃国公府穆家的人!”梁婵惊惶至极,连连向后退去,又想让小悠去搬救兵:“小悠,你不要吓娘,快去找穆家的人来!”
穆小悠却冲她做了个鬼脸,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略略略,我偏不,气死你气死你!”
“谁让你挡了宁姐姐的道?宁姐姐就要做齐王妃了,而你,绝不能再回到京城!”
说完,穆小悠掂掂银子,一溜烟地跑了。
梁婵的心被巨大的绝望包围。
穆家的人是不会救她的。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将她赶到城郊小院独居那么久。
而她的娘家又已经获罪流放,父兄都死在了边疆。
她身边一个佣人也没有。曾经的奴仆,都为了补贴家用而发卖了,自然没人会伺候、保护她。
巨大的绝望和悲愤笼罩了她的心。
她为穆家付出了青春,散尽了家财,从名门嫡女变为操劳妇人;可穆闻霜却对她不闻不问,只顾着讨好那即将嫁做齐王妃的心上白月光,甚至还与养女生出苟且。
而穆小悠,更是天生恶毒。她救她、教养她,事事上心,换来的却是被卖给老汉糟践的结局!
眼看着男子越走越近,梁婵的悲痛亦越来越重。她想起了父亲慈蔼的面容和旧时家中的屋檐,心底涌起了巨大的决绝。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梁婵咬紧牙关,狠狠地朝着柱子上撞去。
咚!
热烫的鲜血自额上流了下来,梁婵的身躯缓缓滑落在地,眼前的一切都在远去。
“穆闻霜,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