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核不保
“还有一刻钟就要到戌时了!到时候城门一关,谁也别想进城!都得死——”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拉拽着力不能支的妇人,一边伸手抱过她怀中气息奄奄的幼婴,一边骂骂咧咧地催促着。看两人的面貌,像是饿了很长时间的模样,深秋了,身上竟都只还穿着一件薄单衣。
尽管饥饿和长途的跋涉让两人已经没剩多少力气,但他们脚下却一步也不敢停。
泣血的残阳将夫妻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拖拽进城门外的密林中,被黑暗吞没。最后一丝余晖即将闪身进远山的轮廓中,天幕的尽头是即将到来的黑夜。
“快点快点!*你大爷的,动作磨磨蹭蹭,是想拉着全城人一起去死吗!不想活就赶紧滚远点,待会儿城门一关谁都别想进来!!”官差身上披着重重的甲胄,像是要将全身包裹进一个坚不可摧的外壳中,抵御着来自未知的某些东西。
说话这人是驻守城门几十年的老官差了,这几日不知为何,城外忽然死了很多人,死状凄惨,懂行的来看过,只一眼就看出这些人不是死在土匪的土枪下,也不是死于什么瘟疫肺痨病,那伤口是冥界的妖邪所为。
此番言论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止此地,放眼整个人界——每当日头西沉,夜幕来临,黑暗中蛰伏的邪怪便从地狱中潜行出来,啃噬吞食人的血肉和白骨。
一时间,百鬼夜行,人心惶惶。
男人一手拉起就要倒在地上的女人,咬牙骂道:“给老子再撑会儿,就那么一小段路了,一路上死了多少人!非要在最后这节骨眼儿上掉链子吗!等进了城,就再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的了!”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路上还有零星几个和他们一样赶了很远的路,想要进城避难的难民。女人强撑着走了会儿,下意识去看许久没有出声哭闹的孩子,这一看,彻底将女人的心智摧毁瓦解。
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
所有支撑女人进入城内的念想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她再也坚持不住,跪倒在地。
“轰————”
参天大树被连根拔起,随后轰然倒地。密林中传来某些物体穿行攀爬的声音——
官差大惊失色,扫了眼离城门咫尺之距的那些惊惧的面孔,破音喊道:“关城门关城门——别管树木戌时不戌时的了,我们自己先把命保住最重要,其他的都另说!!”
生锈的城门关闭时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其中夹杂着男人绝望的哭嚎:“官爷,官爷!!别关别关,我们还没进城,我们不想死啊!!——”
“关,赶紧关!要么都得死在一堆——”城门在最后天幕中最后一丝属于白昼的光消失之际紧紧关上。
门外响起凄厉的啼哭和利爪撕裂肌肤的声音,黏腻的啃噬声在每个接近城门的人耳中种下梦魇的种子。三界大乱,畜鬼横行。
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忽的消失了,随后传来打斗的声音,门内的人不敢打开门看,又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纷纷踏着阶梯走上城楼一探究竟。
俯身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群着青衣的持剑青年,虽不是仙家,但个个器宇不凡,滴血的剑下堆积着一块块发臭的黏腻妖魔尸块,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不约而同躲在一个最突出最惹眼的男人身后。
只见他冷眼轻轻扫视一圈周围的环境,随后抬抬手,剩下的弟子们纷纷提着剑朝妖魔的来源地奔去。
“除干净些,此地离主城近。”男人紧紧锁着眉,看向身后劫后余生的难民们,心中忧忡更甚。
一阵陡然掀起的清风将他的衣摆高高吹起,袖袍鼓鼓,灌满充满灵流的风。发丝在这阵清风中被吹高,俊逸冷肃的脸上始终看不出别的情绪。
玄砚做完这些,这才沉沉地叹了口气,眉宇间落满哀戚,黑瞳内全是复杂翻涌的神色。他收剑站在原地,带着众人朝城内走去。
安顿好众人后,玄砚和从密林中回来的沉烨碰头。
“殿尊,已经按你的意思摧毁了那些结界。咱们断了妖魔的路,它们大概不会再在附近出现了,放心吧。”沉烨气喘吁吁道。
“还不是能放心的时候。”玄砚语气严肃,“下魄故意将鬼怪全都放了出来,搅乱三界,危害四方,这罪名最后还得按在冥界头上。”
“殿尊您是不是在担心灵眇姐?”
“担心。”玄砚看着满目疮痍遍地尸骸的四周,语气沉重,“也担心长此以往下去,人间万民妻离子散,不得安生。”
沉烨想要劝慰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喉咙间像被堵了千斤重的铁球,哽住,难以说话。
“殿尊您的身体吃得消吗?前几日月白煮的药见效的确快,但难说对身体的伤害不大……我担心您到时候撑不住……”沉烨很是忧虑。
“无妨。”
自那晚和灵眇一别,已经过去了三天。那晚的灵眇堵住所有人的嘴,独自一人将所有的罪与责揽下,将清虚殿和玄砚摘得干干净净,跟乐云回了仙界,没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景兰并未能将灵眇拦住,事实上,灵眇想做的事,没人能真正意义上将她拦下。
灵眇被带走后回头看了眼当时还没恢复的玄砚,隔着旷远的天地相望,无需多言,他刹那间便洞悉了灵眇说不口的话。
替她守好冥界,守好清虚。
……务必、务必保住与这场动乱不相干的所有无辜的人。
当晚,鬼门大开,一场没有硝烟直接见血的恐怖内乱自此开始。
玄砚忍着强烈不适将药一股脑喝尽,恢复身体后带着清虚殿众弟子下山,将目所能及的一切冥界结界销毁。沉烨的天机石在这次行动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根据天机石的指示来看,所有能纵容妖魔出现的结界如今暂时分布不多,且集中在城郊。
“殿尊,这儿的结界出口全封了,城内百姓的安全暂且可以不必担忧了!”
从密林中回来的弟子们纷纷宽慰玄砚,玄砚稍稍松泛了些眉头,嘴上却不敢松懈语气:“……都准备准备,去下一处。”
酌臣剑被他抬了起来,随后猛地一滞,上头黏腻的血污被抖落下来。玄砚冷眼扫过那些血污,将剑收回剑鞘,伴随着金石相接的摩擦声,“铮然”一响,身后城楼上响起经久不绝的呐喊声——
“老天开眼了——活神仙降世,救了我们啊!”
“神仙显灵神仙显灵神仙显灵呐!!”
“还请仙君大人进城,我们好好招待您——”
……
得救的众人在高处的城楼上纷纷叩首,明明是坚冷的石墙,但那一具具血肉之躯砸在上头,却发出震耳欲聋的晃动声,在玄砚心如止水的心中掀起百尺巨浪。
呐喊声中不乏哭诉,不乏痛泣,好似要将整个胸腔内所有的不满通通发泄出来,说给玄砚听。
他不是神灵,只是同他们一样的血肉之躯——他们不知道。
他们更不知道的是,眼前他们恐惧的一切,正是他们信仰跪拜的仙界神佛制造的。
玄砚只觉得讽刺。
“殿尊,我们要不要说点什么再走……”沉烨怯怯地发问。
玄砚:“不必了。走。”
“月白那儿怎么样了?”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冥界内部的结界口数量也越来越少了。”
玄砚微微颔首:“嗯。”
针脚细密,绣有金织鹤纹的靴子越过一层雨后的泥泞,继而重重踩在前方一块散发着恶臭的妖邪尸块上,发出粘黏令人作呕的声响。
一双同样精致,只不过做工更加仙气飘逸绣法巧妙的鞋狠狠地踩在一只指节发白修颀好看的素手上,发出“咯咯”的响声。乐云俯下身来,看向倒伏在地上的灵眇,咬牙说:
“终于……终于落到我手里了吧!”乐云充满神性亲和力的脸在这一刻像是剥落开的墙皮,显露出内里的黑暗,趋于邪恶,“嗯?平时不是最能颠倒是非黑白,最能说会道吗?!如今这么一颗字都说不出来了?”
灵眇笑笑,不说话。
一直以来,她从来不打没有预先规划的仗,事情的发展乃至结局很少会出乎她的意料。对于她来说,出乎意料和措手不及从来都不是值得尝鲜的好东西。
只是这件事情撑到如今,她摘干净所有人,包揽一切罪孽后,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不是没做准备,而是将所有准备和规划做在了其他人身上。
如今,倒是自己入局,但却难以再出局了。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和紫穹一样,身陨神灭。
她的身体自打从往世出来之后,便每况愈下,更别谈短短几个时辰内乐云加诸身上的私刑对灵眇来说的伤害之大。灵眇强撑着从乐云鞋下抽回自己的手,艰难地翻了个身,靠在墙上,说:
“上殿呐,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怎么、说话做事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寒心啊?”
强忍着胸腔内翻涌的血腥气,边咳边说,调侃着:“……我看,没过几天,这仙界帝君之位应该落在上殿头上了吧。只是如今局势动乱,三界万民不得安生……这帝君之座、您能替您的父亲坐稳——吗……”
灵眇喘着粗气,难受至极,继续把话说完:“坐稳不算本事……上殿,人贵在情分二字,你是神,是仙,更是如此。今后无数个日日夜夜……你能安心吗?!高居至神之位,灵器上却是至亲的鲜血!因果轮回——你怎知、不会轮到你头上!”
“你和我谈情分,和我谈因果轮回?!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拿这两样指责我,唯独你灵眇不行!”乐云的眼神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显得有些疯魔,她抄起这间牢狱里最小最锋利的一把小刀,走到灵眇面前,继续道:
“我喜欢的人被你哄骗得失神失志恨我入骨,我的母亲、”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没预兆地一哽,“我的母亲死于你冥界之人的手下,至今尸骨无存,魂无归附!你如今倒和我谈起至亲情分来了,你自己觉得不好笑吗!”
灵眇想起来了,在紫穹上位前夕,仙界和冥界发生过一次规模不小的动乱,两方死伤无数,最后紫穹出手平息动乱,最后登位帝君之座,仙界自此改朝换代,而双方结下的梁子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深远。
灵眇动了动被铁链束紧的双手,扯嘴,吃力地说:“动乱?千万年来的动乱还少吗!你如今做得这些,难道算是替你母亲报仇了?你的意思是、让天底下所有女儿都像你这般,在动乱中失去自己的母亲……这样才算是大仇得报、是吗!”
“……住嘴!”乐云的尖刀抵在灵眇心口处,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浑然不见方才的痴狂,而是带着一种几乎奢侈的端肃和庄重,垂眼睨着灵眇,“你不会懂我,天底下没人能懂我……”
“你不过是生在荒芜野地里的一株贱草贱花,和我谈什么情爱!你懂至亲死在脚边的痛苦吗,你懂心上人挥剑砍向自己,说势不两立的感受吗!你无情无爱,也配站在高处指摘我?!”
“我无情无爱,总比你个有情有爱的冷血怪物强……”
灵眇感觉到刀尖抵在心口处、慢慢划破肌肤,即将刺进深处的隐隐痛意,忽的,她意识到什么,撑着最后一口气,双手握住剑身,想挣脱开来,质问道:“慢着……你要做什么?!”
乐云离得很近,那张轻扫胭脂的朱唇一张一合,绝艳的美色下毫不掩饰的恨意便喷涌出来。她恨不得立刻将灵眇剥皮抽筋:
“素闻灵辩师灵力过人,身上的灵核自然也强于常人,只是如今我父君的祭祀大典上缺了一样足够完美的祭品——不知,辨师大人能否割爱相送啊?”
取……取灵核?!
灵核是根据每个修道之人的悟性和道行化出来的,能代表个人身份和灵力高低的灵物,既是门面也是功力关键所在。灵核一旦被挖,灵力削弱,屈辱不堪不说,就是性命能不能保下来,都是个大问题。
此物于每个人的重要性,乐云不可能不清楚。相反,她很是清楚——
这是要故意施辱、摧折灵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