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红糖水
周卿抬起头,大眼睛轻轻扫过在场的三个嫌犯,抬手一指其中一人:“就是你!”
被她指着的那人,却是这暗窝子的新头牌,被老鸨拐来后又失去孩子的曾氏。
曾氏看了一眼周卿指着自己的那根手指,忽而对着崔瓴嘤嘤地哭了起来:“官爷啊,奴冤枉!奴被歹人所陷沦落风尘就已经够可悲的了,这位姑娘还如此污蔑于奴,奴之冤屈堪比海深、堪比山高啊!”
曾氏颇有颜色,要不也不会被老鸨相中后使出手段拐进暗窝子,她这么一哭好似梨花带雨,旁边立着的京兆府衙役和仵作全都面露不忍。
衙役们和仵作在来之前就被通知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见曾氏哭得可怜,都不由得纷纷求情:“是啊,大人,这妇人被老鸨拐来后生下孩子,还在月子里就被迫去接客,结果孩子都给人弄死了,端得可怜!大人大发慈悲吧!”
崔瓴压根不理这些人的意见,只令旁边力士断喝一声“噤声”。
转过身,崔瓴乌溜溜的桃花眼一挑,眼见周卿面露踟蹰,小手也开始不安的捏住衣角,便轻笑了起来。
“你接着说,”他柔声命令,“别理会别人。”
周卿跟他对视一眼,又别开头,喘口气定定神后指着在场三人道:“那氏,散发出恐惧情绪的味道;老六,也散发出恐惧情绪的味道;然而曾氏散发出来的情绪味道,却是喜悦。”
在崔瓴鼓励的目光下,她上前一步徐徐的说:“一个刚生产就被迫接客、孩儿死了都不知道、今天才发现孩儿尸身的产妇,该是痛苦的、愤怒的、甚至绝望的。但是喜悦……”
她微微皱眉,似乎在为一条看不见的麻绳上打起的绳结而烦恼。
“但是唯独不该有喜悦,”崔瓴替她说了下去,而后直指曾氏。
“为何喜悦?恐怕,不是因为见到女婴的尸体,而是见到‘熟人’络腮胡的尸体吧?”
他说一句,曾氏的哭声就弱一分,等他说完,曾氏忽而抬起头来,满面泪痕的喊道:“即便我认识这络腮胡,今日骤见有几分喜悦不该吗?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崔瓴还未开口,旁边的周卿便出声否定了曾氏。
“若是遇到活的熟人,那喜悦或许是顺理成章的,但眼下这络腮胡是个死得,你却因此而散发喜悦的气息。这便表明,他的死对你来说是件高兴事!”
周卿步步紧逼,转而指向地上躺着的络腮胡:“还有,他身上有劣质脂粉的味道,和你被老鸨抢走的那张身契上的味道一样!这样一来,他和你的关系还用说吗?”
随着她的话,刚才还狡辩的曾氏面色渐渐变白,忽而狂笑起来。
“没错,是我埋了他,我的夫君钱浓!”曾氏俏丽的脸变得扭曲,“那时我即将临盆,若不是他要将洗脚婢婵婵扶为妾室,逼我离开家门;若不是我走投无路信了老鸨的鬼话;若不是我沦为下九流不得不接客,怎么能遇到这来暗窝子寻欢的钱浓,我的好夫君呢?”
那被埋在老鸨房内的络腮胡,竟是这暗窝子头牌的正头夫婿!
曾氏的话音一落,她旁边的那氏和畏畏缩缩的老六全都急了。
“曾大妹子,你怎么这就招了?”两人恨不能捂住曾氏的嘴,却已经覆水难收。
周卿听完曾氏的话,面色同样非常难看。
这就是女子,一不留神错付了良人,结果便沦落至如此不堪的地步。
难道,身为一个女子在这世道就不能自保了吗?
难道,柔弱女流就活该被如此糟践?
这时候,曾氏还在笑:“可笑这钱浓出来玩耍,却玩了自己的正妻,当时他那个脸色可真够好笑!”
“他还骂我贱!好啊,我等他睡着了犯鼾症闭住气(*)的时候,帮他堵住了鼻子眼,叫他去地下叫骂去吧,哈哈哈哈——”
曾氏癫狂的笑声混合着尸臭,久久回荡在小院里,伴随着一阵阵疯狂的情绪气息不停冲击着周卿。
周卿一路历经千辛万苦,走到城门前已经体力不济,却又遇上壮妇老鸨想拐了她走,抗争之后又卷入身契案,路上被贫民窟的路人们身上散发的浓烈负面情绪气味熏蒸,在后面又直面曾氏可悲又可怖的处境……
曾氏的笑声越来越响亮,而周卿的眼前却开始渐渐昏暗。
她想说话,却发现嗓子被堵住,她想转身,却发现身体一阵阵发软。
下一瞬,周卿眼前一黑,倒入一双结实的臂弯里。
*
一点淡淡的清甜味道深入黑甜乡,宛如一双温柔的大手,轻轻将周卿疲惫而痛楚的心魂拖了上去。
黑色的海面摇曳,一点亮光从无至有显现,终于哗啦一下让周卿摆脱了那沉重而令人窒息的黑暗,回到了光明之中。
缓缓睁开眼睛,周卿发现自己口里有红糖水的滋味。
在她侧目看过去之时,在北镇抚司地盘的小院子里看守她的那个婆子,露出了一口黄牙。
“姑娘,你醒啦?”婆子笑得宛如一朵菊花,跟看管周卿时的阴森沉郁简直就像是两个人。
周卿眨眨眼,发现糖水的味道来自一个小碗,而小碗此刻就托在婆子手中。
“多谢大娘喂我糖水。”她说着,有点不好意思的撑坐起来。
婆子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看看小碗,又看看周卿,忽而干笑笑:“对,没错,是婆子给你喂的糖水,就是老奴我。”
周卿的动作一顿,总觉得这婆子话里有话。
但没等她有功夫细思,婆子已经放下了碗,快步走了出去。
周卿心里泛起疑惑,自己掀开被子起来,发现衣物完整,只鬓发稍乱,便想着解开头发重新梳理梳理。
她刚从随身的小兜里取出木梳,还未解开头上的绢帕,就发现室内光线一暗,身材高大的飞鱼服锦衣卫崔瓴走了进来。
“这么快就醒了?”崔瓴随口问。
而后他发现周卿脸色一变,白嫩的面颊渐渐红了。
周卿:谁来告诉我,为什么婆子说,是她喂我喝的红糖水,但崔瓴手上却有红糖水的味道?!
以她这比常人灵敏千百倍的嗅觉,想装闻不到都不能。
崔瓴顺着周卿的视线往下,忽而看到自己右手拇指第一节指肚上还残留着小碗碗边的一点压痕。
他不动声色的抬起右手,将拇指放入口里,嗯,有点红糖水的味。
周卿面色更红,这才恍然为何那婆子一再强调是她给自己喂的糖水。
——欲盖弥彰!
张张嘴,周卿很想质问眼前这位锦衣卫,明明男女授受不亲,他怎么能,怎么能……
然而没等她开口,面色坦然的崔瓴先说话了。
“曾氏即将临盆,撞见夫婿钱浓和洗脚婢婵婵胡混,于是拿了婵婵身契威胁要将其发卖,却被钱浓扬言要纳婵婵为妾的话气出家门。
曾氏负气而走,落入老鸨手里,生产后为保女儿被迫接客,最终却还是失去女儿。曾氏立誓报仇,刻意结交那氏和老六,分以笑资,在钱浓来寻欢后刻意讨好钱浓,并候其睡着后使其窒息而死,那氏和老六便帮着曾氏将钱浓一并埋葬在女婴尸体下方。
曾氏本想找个机会反告老鸨谋财害命,却不料老鸨惹到周卿,一并引来了锦衣卫,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便暴露了。”
“曾氏谋杀亲夫,判处秋后斩立决;那氏和老六帮曾氏埋尸,是为从犯,判流放幽州;老鸨拐卖良家妇女,兼谋害婴孩,判绞刑。”
他这一长串毫不停歇的说完,周卿本来想问的话问不出来,都被堵了回去。
她被曾氏的判决吸引了心神,喃喃的说:“虽说罪有应得,但她也太可怜了。”
崔瓴嘴角微微一歪:“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周卿的大眼睛盯了他一眼,不吭声了。
崔瓴忽而弯起唇角:“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很冷漠无情?”
周卿的大眼睛又喵了他一眼,而后别开了眼,心道这人怎么知道她在想甚么。
崔瓴抬起拇指指了指自己鼻子,傲然道:“其实我也有读心术。”
他笑得明亮,整间屋子里似乎都多了一丝光辉,然而周卿心里却只记挂着一件事。
“大人,民女是不是可以走了?”她怯怯的问,“民女真的该去找我那未婚夫了。”
“不急。”然而崔瓴大手一挥就打断了她的辞行,“这次你真的不能走,因为,死掉的这个络腮胡、曾氏的夫君钱浓,还跟另一个案子有勾连。”
周卿缓缓抬眼,有点不敢相信的看向笑容俊朗的锦衣卫:“那跟民女有何干系?”
只听崔瓴厚颜无耻的回答:“当然有干系,本官救了你你得报恩吧?那本官要求你帮着一起探案,这不过分吧?”
周卿:……不过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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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鼾症,就是现代医学所言之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