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永宣十二年春。
柳絮纷飞,百花初绽,按理说是个踏青的好时节,街道上却人影稀疏,来往百姓皆形色匆匆,不敢久留。
……
久眠山外,被“荒废”了足足一个月有余的官道难得迎来了几分人气,一支车队在尘土尽掩的道路上有序行进着。
车队中央护卫的马车内,坐着一名男子。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有着极为昳丽的容貌,五官较之女子还要再精致几分。
明明样貌比传说中的妖鬼还惑人,却偏偏气质出尘,两种矛盾的特质混合在一起,让人不自觉地想追随着他的目光。
“殿下。”
辘辘的车轮声消失,车队停在原地修整。
原本只坐着他一人的马车内突然冒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林舜乾却仿佛预料到了一般,没有丝毫诧异。
他睁开了双眼,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已经打探清楚了,云沧宫不日便要重开山门,重新联结北武林各派。”
“哼,平昌王联合南武林发动叛乱时,他们宫主恰好出事,宣布关闭山门,不参与外界争斗。现在……”耳边话音刚落,林舜乾就冷笑一声,脸上的表情随之生动了起来,将刚刚那幅淡漠疏离的模样衬得像是流于表面的假象。
“……南临北临两朝对立,皇室衰弱,武林当道……他们倒是有副好脸皮!”
方才出声的鹤发老者此刻正坐在马车的另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张脸:果真风华绝代,艳丽绝伦!
他露出了些满意的神色来。
至于刚才三殿下的言论,花戎轻蔑地想:谁会在乎?也就这些不懂得审时度势的宗室子,眼皮子浅,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念及此,他自认体贴地没有打断林舜乾借抨击云沧宫来发泄憋闷的话,甚至乐于见到三殿下如此“不理智”的一面。
没情绪的偶人才不好拿捏呢!
林舜乾说完后马车内一时陷入静默,过了一会儿,花戎才慢悠悠地劝诫了一句:“殿下慎言。”
他顿了一下,又道: “如今南临式微,异姓王不计其数,殿下只有与云沧宫结盟,以武林对抗武林,才能为大临皇室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到达云沧宫时,殿下可要按捺住自己的脾性,好好与云沧宫宫主相处,莫要辜负皇上对殿下的期待。”
这句话说教意味太浓,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僭越,林舜乾却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花戎顶着林舜乾冰冷噬人的目光,仍旧是那副乐呵随意的需要,他明明口中称着“殿下”,却半点看不出对这个“殿下”的尊敬和惧怕,仿佛这“殿下”二字对他而言只是个与王二、李四别无二致的称呼。
这种轻视让林舜乾咬紧牙关,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车厢内气氛陡然僵硬了起来。
寂静无声地蔓延……
好半晌,林舜乾才把面上多余的神情收起来,重又恢复成那副不染红尘的仙人做派。
“看来殿下心里有数。”
花戎并没有将林舜乾阴晴不定的表现放在心上,反而对于这种“识相”很是满意。他赞许地看了林舜乾一眼,也没在马车里多待,掀开车帘就离开了车厢。
花戎吹哨,一匹浑身无杂色,高大健壮的枣红骏马寻声而来。他利落翻身上马,车队跟随着他重又开始了行进。
马车内,林舜乾面无表情地将视线垂下,一闭眼回想起花戎的态度,只感觉胸中有火,烧得他恨不得立即提剑将那狗东西的头斩下,再踩在脚底泄愤!
但他不能。
携着初春寒意的风掀开帘子,钻入马车内,让他发热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下来。
但他不能。
花戎是他父皇身边最忠诚的狗,花戎的意思在他们这些皇子眼中就代表着当今圣上的意思。
刚才那番故意脱口的话语替他试探到了圣上的态度——无论闭门已久的云沧宫还是不是武林第一门派,这次交好都势在必行。
平心而论,面对当下北朝虎视眈眈的局势,但凡林舜乾不是那个被送出去交好的对象,他也会这么选择的。
毕竟在南武林探明云沧宫虚实之前,它仍是一张震慑北朝的明牌。
可是……
林舜乾死死地攥紧拳头,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修理得当的指甲几乎要随着他的力道嵌进掌心。
让他堂堂一个皇子,去以色事人?!这是何等的屈辱!!
总有一天……
林舜乾眸色深沉,感受着胸腔内仿佛灼烧着五脏六腑的怒意,他极其缓慢地张开手指,一个又一个月牙似的青白印痕逐渐在摊开的掌心上显露。
林舜乾盯着看了一会儿,牢牢记下了此刻在心中翻涌升腾的情绪,浓重的郁色在其眼底堆积。
这些屈辱必将百倍奉还!!
……
过久眠山,再渡长宿河,便是云沧宫的辖地之一——崐州。
崐州近来热闹非凡,因云沧宫昭告天下,要在崐州的麓云台举办重开山门以来的第一场武会,这也是老一辈的武林中人常提起的试锋会——
群英荟萃……
“……刀剑试锋。”
听到试锋会重开的消息后,重鹭派掌门陆扬泽默了默,随后喃喃出声。他抬头望天,只见远方重峦叠嶂,一只白鸟正振翅划过天际,遥遥往那群山中飞去。
他注视着飞鸟,直至其在视野中消失。
试锋会一开,即便再怎么不通世事的人也能察觉到无形的风暴正在头顶酝酿。
念及此,陆扬泽在心中苦笑一声:眼下这局势,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见掌门简单提了两句试锋会后便不再出声,重鹭派弟子候在原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好在陆扬泽很快回神,他点了几个名字还想吩咐什么却终究只能从喉咙深处吐出一声叹息:“……让他们做好准备,该去见见世面了……”
“是!”领命的弟子面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与兴奋,他们带着期待的笑互相谈论着远去,却没发现身后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掌门满面愁容。
陆扬泽独自站在没落的夕阳下,脊背撑起青色长衫。远远望去,那犹如青松一般笔直挺拔的身影,竟逐渐淹没在了那抹自天空落下的橘色光晕中,失却了痕迹。
……
年轻者喜,年长者忧。
喜忧参半的场景在许多门派中上演,但无论如何,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在脑中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都打算亲自出山,带领一众年轻弟子远赴崐州。
除了北武林各派外,崐州附近的异姓王侯不论在心中对云沧宫以武涉政是如何议论的,明面上都派使者送来了贺礼。
奇珍异宝如流水般涌入崐州,护送的车队昼夜不息,给崐州百姓带来了许多谈资。
当然,崐州百姓近些天来最津津乐道的还要属南临皇室向云沧宫进献皇子以求交好一事。
……
崐州,永宣茶楼。
永宣茶楼坐落在崐州最繁华的街市朝平街中。
走进朝平街,向四周一望,或富丽堂皇或清幽雅静的客栈、酒楼便接连印入眼帘,再一打听,各个要价奇高。这倒显得缩在其中的永宣茶楼有些格格不入。
但来朝平街的人似乎有着无形的默契,无人对永宣茶楼的“独特”评头论足,再加上其内茶水便宜,许多贩夫走卒爱来这听书,一些囊中羞涩的武林中人也将它当作一个相伴聚集的地。
每得空闲,他们便会用几文钱换一碗清茶,接着三两步奔上二楼,倚着竹制的栏杆往下张望,顺道猜测来往行人的身份。
旁人还给这些倚着栏杆捧着茶碗的看客取了个颇为风雅的名字——清水客。
朱茂材便是清水客中的一员。
此刻,他正坐在二楼的竹椅上,豪迈地将茶碗端起。随后,手一抬,头一仰,喉咙上下滚动着,一碗满当当的茶水就见了底。
一碗茶下肚,朱茂材随意地用袖子一抹,擦净了嘴边的水渍,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刚准备看看街上的热闹,一抬头就瞥见了倚在栏杆边的熟人。
他眉一挑,仗着体瘦又有轻功伴身,看准空隙就从挤挤嚷嚷的清水客间挤了进去,凑到熟人身边搭话道:“老张,怎么样?看到人没?”完全不顾身后响起的一片咒骂声。
“哪个挨千刀的挤进来……”
“老张”左手撑在栏杆旁,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他右手指着走在朝平街中央的车队,努了努嘴:“喏,看到那辆马车了没?”
没等朱茂材回答,“老张”就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看看这拉车的马,皮毛那叫一个油光滑亮,还有旁边护卫佩的刀……”
他直接下结论道:“必是南临皇室的车队,那马车里坐的应该就是传闻中的三皇子!”话题跳转之快让朱茂材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顺着“老张”手指向的方向看过去,眯着眼辨认了一番——拉车的马确实高大健壮,但那刀都插在剑鞘里,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
他有些半信半疑: “老张啊,这已经是你这些天来指认的第五个车队了,不会又出错吧!你是知道的,兄弟们还打算去看看这堪比妖仙的三皇子长什么样,好给徐掌柜交差呢!”
“老张”沉默了几息后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哼笑,脸上显露出一种刻骨的怨毒,他死死地盯着车队领头的鹤发老者,缓缓开口:“错不了……”
朱茂材有一瞬被其脸上的表情慑住,心头一怯,耳朵只捕捉到了“错不了”三个字,他看着“老张”开裂的唇无声地开合,未竟的话语混杂在喧闹的人声中,如鱼入水般失了痕迹。
他愣在原地,讷讷半晌才道:“……那……我叫兄弟们去了?”
“老张”没说话,恢复了原先懒洋洋的姿态。朱茂材熟知他脾性,知道这是默认的意思,便叫了几人一同转身下了茶楼,混入朝平街两旁忙着看热闹的人群。
………
由鹤发老者领头的车队在鹤尖阁大门外停住。
……
“这又是哪门哪派的呀?快找个识货的人来说道说道!”
“看着不像江湖中人能用得起的马车?认不出来。”
“旁边那几个什么王和什么王的使者早些天已经到了,说不定这马车是那个三皇子坐的。”
“真的假的?那我们岂不是要比江宫主更早见到……”最后几个词都化作了大家脸上心照不宣的哄笑。
林舜乾坐在马车中将背挺得笔直,周围百姓的私语随风攀上车窗,钻入耳内。
他蹙眉,没有作声。
擂鼓般作响的心跳声却诚实地反映了他此刻的心情。
马车外清晰传来花戎的声音:“……请吧,殿下。”
外面听到这句话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离得最近也听得最真切的大汉神情恍惚,他语气飘忽地问身边人:“我的乖乖,刚才他对马车里的人喊什么?”
“好像是什么……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