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算
此时的清绣居院中,几位婆子正在晒绣线。一根根从染池里捞出的细蚕丝,五颜六色,细比发丝,拧成六线一股,结股成绳,挂在木梯拉起的麻绳上。
见邢兰云回来,婆子们忙停下手上的活,问四爷安。
往常问候一句便继续做活去了,可今日这些人愣在原处,直直地盯着邢兰云身后的梁昭音。
四爷近来反常得很。
先前从未往清绣居领过一个丫鬟,昨日才开窍,今儿就又带着梁昭音回来了。
婆子们相视一眼,眼中各有猜测,瞧邢兰云无端瞥过来,这才闷头做活去了。
邢兰云于屋前停下脚步,朝莲蓬招招手。
待莲蓬凑过去,小声道:“去同那几位婆子解释一下,免得误会。”
莲蓬嘴上答是,笑着瞟了眼梁昭音,悄悄去婆子们中间编话儿了。
梁昭音望着莲蓬跑远,有些不解。
四爷是主子,她不过是个绣坊的粗使丫鬟。旁人便是有些议论,也万不会议论到主子头上,顶多是她私下听些闲话罢了。
几句闲话又伤不了人,梁昭音不在乎。
可瞧邢兰云这急于避嫌的样子,像是比她还在乎。
她无意间朝那副垂垂低下的面容望去,还是同往常一样,不温不寒的。
“进去吧。”邢兰云推开门,眼神朝里屋的灰布帘子指了指,“鼓袖刚醒,我叫春水秋水照看着。你也去瞧瞧。”
春水和秋水姐妹俩同梁昭音一样,都是绣坊丫鬟,但绣工没有梁昭音好,年纪也比她小一些。平日二人以学绣为主,因家里贫寒,便在空闲时到各院帮着做些杂事,也能多加些月钱。
今日正好二人歇工,便过来了。
此刻春水正拿着铜盆新淘的帕子给鼓袖擦着额前的汗。秋水端着药膏药酒,等着姐姐擦完了换药。
不大点的小屋里,满是药味。
鼓袖趴在床上,用丝帕捂着口鼻。她平素闻这些药便要起疹子,现下是没法子,便是此时脸上又红又痒也得忍着。
梁昭音掀开帘子,正好和一脸红肿的鼓袖打了个照面。
只那一眼,鼓袖便怕了,本能朝后瑟缩了一下,吓的春水的手也朝后缩去。
春水回头瞧见梁昭音,赶忙起身喊了句“姐姐”。
“东西给我,你们先歇会吧。”梁昭音接过秋水端药的盘子,又朝春水要了浸水的温帕子,瞧着那二人出去,才伸手往鼓袖额上按去。
鼓袖激灵一躲,怯怯地望着她。
梁昭音放下帕子,玩笑道:“不过是给你擦汗,你这身上滑溜溜的,等会怎么上药?”
鼓袖一听这,更怕了。敢情等会这帕子得将她身上也擦一遍。
于是拉起被子朝后一滚,却不小心碰到伤口,疼得哼出声来。
梁昭音心里叹了口气。
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看到现在的鼓袖,梁昭音想到前世挨了打的自己,人在邢宅,却过着处处谨小慎微担惊受怕的日子。
那时她真希望床边能有个人陪着,可鼓袖怕和梁昭音走得太近,得罪了大爷,反引火上身,很长一段时间都躲着她。
在她印象里,她们好像再没作为朋友说过一句话。
梁昭音没有因为这件事怪鼓袖。邢宅多得是鼓袖这样的人,怪不过来的。
只是她自己不愿成为第二个鼓袖。
“昨日的事,对不住。”梁昭音边说边将帕子投进热水里再温一温,“是我考虑不周,光顾着替你开心了。没想到一支珠钗能招来这么大祸端。你若生气,不妨打我两下,但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养伤要紧。”
鼓袖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梁昭音的手转,先前慌张的眼神却松下不少,莹莹的都有泪花了。仔细想又何苦同梁昭音怄气呢?难道梁昭音是大罗神仙,提前知道老爷那个时辰要去团绣居的花园吗?
梁昭音将温好的帕子拧干,小心朝鼓袖伸出手,待她慢慢靠过来,才扶她趴回原位。
“郎中来过了么?怎么说?”梁昭音一边用帕子按着她前额上的汗,一边问。
鼓袖清了清嗓子道:“来过了,叫养着。怕是要养个十天半月的,这期间都做不了活。这事我没敢叫四爷和姨娘知道。老爷那边肯定是一心将我赶出去的。现在要是四爷和姨娘也嫌弃我,我可怎么活……”说着将头埋在枕头旁,抽抽噎噎哭出来。
梁昭音停下帕子,一只手扶住鼓袖的肩膀,上下抚摸着安慰了几下。
鼓袖抢过梁昭音手上的帕子,歪在一旁捂住眼,哭得更伤心,“我又不比你会绣,单凭手艺也不会饿死。”
她若是没个能依靠的主子傍身,是活不下去的。
这些担心梁昭音都明白。
“你不会绣,但会画啊。”梁昭音笑着安慰,“你忘了,当初我们被关在牢里,还是你用画换了那狱卒两只馒头吃呢。”
鼓袖听到这儿可不哭了,泪都没干又乐起来,“你还好意思说呢?我那是拿宫里头画师的画临摹的,少说也能值一两银子,要不是你光闹唤饿肚子,我哪儿能答应就换两个馒头。亏死了。”
“好,是我的过。我补你一两银子就是了。”梁昭音白了她一眼。
“一两银子,你可要说话算话。姨娘的月钱也不过二两。你哪里来的钱?”鼓袖一脸不相信。
梁昭音“嘘”道:“小点声。你若帮我个忙,莫说一两银子,你要十两我都给得起。”
鼓袖双眸一亮,此刻也顾不得疼了,艰难挺了挺身子,托着腮问:“莫不是大爷又交给你什么好活了?”
梁昭音摇摇头,“我想给三姑娘出阁时绣件屏风做嫁妆,你画样子,我来绣。一定能比大爷手上那几间铺子绣的好。”
这个鼓袖一点不怀疑。
“可绣得再好有什么用呢?三姑娘的嫁妆老爷要亲自过目的,老爷就认大爷铺上的手艺。怕就怕我们绣好了,也送不出去。”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但这事先不能与人说。”梁昭音朝鼓袖眨眨眼,一副神秘的样子。
鼓袖蹙了蹙眉,还是有些犹豫。
抛开宅子里这些七七八八的事不说,单说这绣屏,从画到绣,精细的少说也要一月。
三姑娘这婚期满打满算也就十来天了,梁昭音一个人就是有两双手,也干不完。
她那绣工,又帮不上什么忙。
梁昭音见鼓袖想得眼都直了,赶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取了清水淘洗的帕子叫她捂住口鼻,掀开被子,擦伤口上药去了。
那药膏冰冰凉凉的,刺在肌肤上却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鼓袖光顾着疼,也顾不上想了。
“如今既然来了清绣居,还是好好伺候四爷和姨娘的好。别院的事,能少掺和就少些吧。”梁昭音嘱咐她。
虽说如今鼓袖也没什么机会在大爷那儿讨好了,可既然前世她能被大爷几句话骗来下毒,难保这辈子不会再被什么人骗了。
“邢宅虽大,人心却小得很,万事还是要留个心眼的好。”梁昭音上完药,帮她盖好被子,下床推窗透透气,回眸又朝她望了一眼,小声道:“这几日四爷房里的活儿我先替你做着。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叫春水秋水回绣坊的时候说一声就行。咱们孤身在外不易,好容易有个熟人,得相互照应着。”
鼓袖点点头,眼里又泪汪汪的。
梁昭音过去拉着她的手安慰了几下,忽见莲蓬端着两碗瘦肉羹进来了。
一碗放到鼓袖床头道:“四爷叫厨房准备的,给你养伤。”
另一碗端到梁昭音面前。
“我又没伤着,吃肉羹做什么?”梁昭音怔怔地看着莲蓬。
“四爷给你当早饭的。”莲蓬答。
梁昭音听罢,更不解了,双睫微颤寻思着,“四爷怎知道我没吃早饭?”
莲蓬撇撇嘴,白了她一眼,“四爷说你肚子叫了一路,还用问么?”说完掀帘出去了。
梁昭音瞧着那碗肉羹,滑嫩的蒸蛋伴着葱花肉丝,香味扑鼻,格外诱人,不愧是四爷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吃食。
梁昭音忍了忍,没忍住,还是默默将碗里的勺子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