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摆平了苏娘,梁昭音在海城铺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海城铺在梅山以东,距梁昭音的家乡房山更近,每日清早起床,推门便是熟悉的乡音。渔民从海里捞来鱼虾,趁新鲜的时候上子午街上售卖,一声声吆喝伴着海风扑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
是日一早,梁昭音刚吃完一碗热腾腾的鱼汤粉,便被胡涂着急叫去了前堂。
前堂候了一位身着素裳的夫人,称自己是房山人,家中祖辈都以制纱为生。最擅制一种薄纱,轻如蝉翼,质脆而不易绣。
梁昭音对这种薄纱有些印象,儿时听外祖父说起过,应是房山钱氏的云片纱。
由此推测,面前这人应是钱夫人了。
钱夫人继续道:“夫君生前一直想找位手艺高超的绣娘,用我家的纱,绣一幅画。奈何我们遍访南宁都没找到。还是昨日遇见瑶心郡主才听说,海城铺有位梁姑娘,能以发丝做线,或许可以试试。”
钱夫人说着命人将带来的云片纱拿出来给梁昭音瞧。
纱质偏硬,孔细小,寻常的绣花针下去会有一处明显的孔洞,影响美观。因而非但这线得用细线,针也要用小针。
这样的小针寻常绣铺找不见,但难不倒梁昭音。
“胡掌柜,可否麻烦您去街上请位郎中来?”梁昭音问。
胡涂一惊,“梁姑娘,病了?”
“不是。”梁昭音笑道,“想找个郎中,借他的银针一用。”
胡涂这下听明白了,这就出去请了位江湖郎中,自他箱中要了根最细的银针来。
梁昭音接过银针从中一折,将前端用剪子剪下来,末端烤火拉成细长丝,像回微微一弯,便成了一眼穿针的小洞。
胡掌柜都看傻了。他先前只知道梁昭音绣艺好,没想到还会做这些工巧。
梁昭音瞧着他惊愕的目光抿唇偷笑。她原先也不会的,只是前世服侍岳筝的时候跟着学了一些。
有了针,就差线了。
钱夫人执意要最好的蚕丝线,价钱不是问题。这是他夫君临终前最后的愿望,只要能做成,出多少钱她都愿意。
丝线粗细合适,但是成本甚高,万一中途绣错了几针,便要重头再绣。寻常绣铺没人愿意接这么费时费力的活。
胡涂也犯起难。海城铺账上,能给梁昭音瞎折腾的钱可不多了。
梁昭音看出胡涂的为难,也没直接答应,只同钱夫人讲,先用一小块纱,现绣一个图案试试。若钱夫人觉得合适,再接这活。只不过,银子要先付。
钱夫人不差这点银子,自然答应下来。
梁昭音用剪子裁了一小块纱回屋,约莫半个时辰又捧着纱出来,其上用白线绣了一只食指盖大小的兔子,虽是小了些,但有嘴有眼有尾巴有耳朵,瞧着活泼生动。
钱夫人甚是满意,这便让随行的丫鬟拿图样和银子来。原是想给五十两全价的,梁昭音却劝胡掌柜收先收十两,够供上用的丝线就行,也叫钱夫人放心。
趁钱夫人同胡涂去账上收银子,梁昭音打量起那张样图,竟是钱老爷生前为夫人画的像,画中年轻貌美的钱夫人倚在廊下小憩,惬意安适。也难怪钱老爷生前这般想将此图成绣。日子久了,这图会发黄折旧,不易保存,但绣画便好些。
这画显然是钱老爷用了心的,工笔细腻,颜色多样,绣起来本就费劲,还偏是在难绣的片云纱上,就算是绣坊上下一起,估摸也要绣上许久。
梁昭音亲自送钱夫人离开时请她莫急。
钱夫人也是个好说话的,只要梁昭音能绣好,多久都不打紧,还道回去后要同其他人讲,海城铺如今有了梁昭音,真是出息了。
梁昭音笑着谢过,回屋做活去了。
她刚来不久,便有了瑶心郡主和钱夫人两位口碑招牌,于她来讲,算是能稍微松口气。若按这个架势,每日来一位买主上门,不论绣品大小,总归能在一月拿出份不错的业绩。
是日三姑娘大婚,自午时起,子午街上便时不时有大户人家的马车驶过。梁昭音在窗边瞧着,正巧瞧见钱家马车。
钱老爷死后,钱夫人掌家。钱家同邢家关系虽算不上多近,但好歹也是南宁绣业的一份子,不去不合适。
此时此刻,邢家三姑爷余长安身着贵气红袍,骑在高头大马上,正闷闷不乐。
扬城铺的黎彪倒了,但扬城铺却没倒。自打邢兰云接管这几日,扬城铺上下有条不紊,又做起工来,仿佛完全没受这事影响。
余长安想借此退婚的美梦落了空。
余家上下却是欢天喜地。余老爷和大太太一早换上了新衣裳,就等着邢家三姑娘进门了。可早等不来,晚等不来,等来的是余长安磨磨蹭蹭,一个时辰都没走到邢家的丢人轶事。
眼见就要误了吉时,余老爷叫家里小厮奔回去,狠狠地拍了一把余长安身下的马屁股。这下马是冲出去了,连同余长安自己也跟着横冲直撞,叫周围百姓看了个笑话。好在这办法很有效,确实帮余长安按时赶到了邢宅。
钱夫人乘船到邢宅,正瞧见余长安这副狼狈样子,忍不住朝身边的姑娘太太们说笑。钱夫人这性子自来熟,没多久便在身边拢了一小片人,趁着邢宅三姑娘没动静,几人闲聊起来。期间钱夫人忍不住炫耀起梁昭音的手艺,逢人便夸两句。
钱夫人也没多想,只觉在邢宅附近,说邢家教出了个好绣娘,应是最能讨到好的话。
谁知这话被和顺听到,再传去邢兰葳耳朵里却变了味。
邢兰葳站在院里,攥了攥手里的茶盏,心道梁昭音不过才去了海城铺两天,就能捞到钱夫人这笔大生意。照这个苗头,莫不是海城铺真要死灰复燃?
和顺站在一旁,疑惑道:“早在胡掌柜要送三姑娘的嫁妆时,爷不是就知道梁昭音是个不老实的?这么大把柄,爷都不下手,如今人去了海城铺,爷再后悔,怕是晚了。”
邢兰葳冷哼一声,送到嘴边的茶又放下,“老四要护住的丫鬟,我怎么好明着下手呢?驳了一个病秧子的面子,老爷子能高兴?”
等这二人都不在邢家,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才更安全。
邢兰葳原打算忙完邢兰茗的婚事,再腾出手好好收拾邢兰云和梁昭音的。
但是眼下,这口气已经憋到了嗓子眼,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待送走了三姑娘,当晚,邢兰葳来到邢苗硕房前,先同父亲问安。
邢苗硕知道他若非大事,不会这般着急过来。
父子俩在里屋榻上面对面坐下,邢兰葳忽然严肃道:“父亲送去海城铺的那位绣娘,恐怕有些问题。”
邢苗硕本就因为梁昭音是梁家后人心生怀疑,听邢兰葳这样说,不得不警惕起来。
邢兰葳屏退左右,低声道:“前些日子海城铺胡掌柜要送与三妹做嫁妆的那扇绣屏,父亲还有印象吧?”
邢苗硕点点头。
“绣屏就是昭音绣的。绣好了卖给胡掌柜,还拿了一笔银子。”邢兰葳说着叹了口气,像是替梁昭音惋惜一般,继续编道:“可惜了那丫鬟的好手艺,到底还是随了梁家不正的根。在老爷眼皮子底下,都敢赚私银,这要是去了外面铺子,指不定怎么捞钱呢?”
“还有这等事?”邢苗硕越听越气,叫管家邱诚去请邢兰云过来。可邢兰云送走三姑娘便动身回扬城铺了。邱诚便劝,要不将这事搁着,明后再请四爷和梁姑娘一起过来问话。
邢苗硕心中正烦,想着明日再查也好。但邢兰葳却不这样想,他手上这把刀要么不出,要出,不伤人不合适。
“不如父亲将此事交由我来做,明晚前,一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邢苗硕正在气头上,非但答应了邢兰葳,还特意嘱咐,“此事重大,凡是各院相关的,一概彻查。”
这话说给邢兰葳,就像在他那把刀背上也开了刃,与这事相关的,不相关的,只要邢兰葳一句话,都得叫过来问审。
大半夜,团绣居内,如邢裴这般同梁昭音走得稍近的哥儿被喊来了,鼓袖、春水、秋水和其他绣坊的丫鬟们也被捉来了。一院子人被和顺挨个问话,丫鬟们答不好的,要被抽嘴巴。七爷幸运些,能进屋坐着,被邢兰葳亲自盘问。
邢裴毕竟年纪小,私下再怎么说得欢,瞧见邢兰葳,还是怕的。但梁昭音同海城铺胡掌柜的生意,他是真的不知。于是便闷着不说话。
邢兰葳也不怪,第二日回邢苗硕的时候,就说邢裴害怕,不敢答,想必是怕梁昭音这事把自己牵扯进去。
他这样说,邢苗硕便信。比起这个平素不常与他交流的小儿子,邢兰葳的话显然更可信。
又一个上午过去,丫鬟们在院中站着,口干舌燥,不少耐不住的都编了谎,称梁昭音确做过此事。鼓袖也跟着这般说。她屁股上的伤才好,很怕在脸上再添新伤。何况此刻自家主子四爷不在家,无人护她。
但她与别的丫鬟不同,这边说完谎,鼓袖赶忙跑去清绣居报信了。在她看来,眼下唯一能救梁昭音的,只有岳姨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