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书
是又如何?
梁昭音心里答,面上却说不出话。
小时候这般说,是家里长辈们逼的,童言无忌岂能当真?至于前些日子在竹家说的那句,不过是为了脱身的权宜之计。天晓得顾金尧能知道。
她印象里的顾金尧,即便是真的悔于弃她,也断不会来寻她。
一个连编绳比输了都能找母亲告状的人,婚嫁这种大事上,又怎可能服软认输呢?
都是假的。
梁昭音想清楚了,理了理衣裙,继续朝书房走。
顾金尧摸不透她的主意,便快步跟过去,“我可有一点说错?”
梁昭音不愿理他,径直进了书房,背身将门一关,就差用门板砸到顾金尧脸上。
“昭娘!”顾金尧过去拉门,却见那扇门被她拽得死死的。
她这是,害羞么?
以那晚扯银票的力气推断,她怕是用了全部力气。此刻贸然将门拉开,恐会伤了她。
想到此,顾金尧慢慢松了手,声音也慢下来,“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要不来娶你,不是叫天下人笑话么?”
话虽这样说,实际已经被笑话过了。
但凡梁昭音去京城待上一日,便会知道这些闲话,特别是关于顾金尧这般世家子弟的闲话,若传起来,堪比八百里加急的前线军报。
军报尚且能得人处理,但那些闲话一不妨人,二不犯刑律,纯属老百姓自己图一乐,谁管去?如今传得好像顾金尧真跟始乱终弃的小人一样。
可分明当年那一纸婚约,就是两家人在一块合个八字便定下了。生辰八字又不代表真心。顾金尧当那婚约是例行公事也没什么错。
他公事公办也是向来认真的。
年年梁昭音生辰,顾金尧都是听了侯夫人的话,拿半月的零花钱给她买的礼物;写信,逢年过节,也是侯夫人盯着写的,他虽厌烦,可也算是一封不落。
后来梁家出事,他也是想救的。可那时圣怒难平,为彻查此事,当日所有去过南萧别院的人都被关起来严刑拷问。
不巧,顾金尧就是其中之一。
而他那日逃了太学的课去南萧别院,不过是知道梁昭音要来,想亲手送她一份久别重逢的见面礼。说来那礼也不贵重,不过是一小袋糖渍山楂。这东西南方见不着,京城却遍地都是。顾金尧当年听她说没吃过,还嘲笑了她一番,那次给她带,便是想叫她开开眼。
这下也吃不成了。
那几日顾金尧在大理寺的监牢里,一边嚼着山楂,一边听着隔壁牢房被拉出去受刑之人的阵阵哀嚎,那滋味,此生难忘。
就这样皇上一气气了三个月,顾金尧便被关了三个月。
三个月里,身边有人丧命,有人屈打成招,有人被亲朋探视,相拥而泣,顾金尧看着心里难受。
那时他便想,若他真要在这种鬼地方关一辈子,对梁昭音而言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于是便写了退婚书,托顾侯转交给梁家。
他以为让她回南宁,总好过跟着自己过这种天子脚下,头顶利剑的日子。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叫前世的顾金尧萌生了想做驸马的念头,想着那样便能护住自己,护住顾侯府。
但是错了。
皇家权力面前,从无“情”字可言。无论是驸马,还是世子,还是街头走卒,在他们眼中都是一样的。
既如此,这辈子还不如少些妄念,安安分分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好。
这些话,顾金尧想同梁昭音解释,但瞧她现在的样子,不像能听进去的。
顾金尧也不傻,便绕开自己的委屈不谈,改口道:“先不管旁人的事了。就说你我。我承认,眼下我是遇到些难处,非与人成亲不可。但我同你保证,既要娶你,必不负你。”
梁昭音在屋内听得越发疑惑,“世子爷,是不是误会了?我那些话不过是一时瞎说,又没当着世子爷的面说,怎么能作数呢?”
顾金尧淡淡一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干嘛同十七岁的梁昭音计较这些。书上说女孩子脸皮薄,自然是不会当着他的面承认喜欢的。
“无妨,”顾金尧打断她,从怀中取出提前备好的红信封,“我带了聘书过来,先前答应你的。就放在门口。今儿我得去趟舅舅家,大约住三日。三日内你若想好,可随时来余家找我。”说完便走。
候在院中的毕辞瞧见顾金尧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也不懂怎的单留下一封聘书,就能讨到媳妇。问顾金尧,他也不说,只道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毕辞也不懂,就跟在顾金尧身后边走边琢磨。
梁昭音从窗户瞧见二人走远,这才开门将那份聘书拾起来,
虎皮信封当中红,撕开来瞧,确是顾金尧隽秀的笔迹。
放在前世,梁昭音怕是会开心上好些日,可如今她不需要这东西,瞧着只觉心烦。
坐回桌旁,梁昭音拿起绣花针,瞧着绣到一半的台屏绣面,叹了口气。小猫的头已经绣好了,眼见着绣完全身,就能拿给瑶心郡主换银子。偏这时候顾金尧来了这么一出,这事还不能对瑶心郡主讲。
钱夫人那单生意月底前肯定是做不完的,要是再没了瑶心郡主这两单,一月期满时她如何同邢老爷交代呢?
梁昭音这边正想着,就听师爷从外头进来,边跑边唤“梁姑娘”。
梁昭音推门出去,才听他气喘吁吁道:“姑娘,邢家来人,接姑娘来了。”
“邢家何人?他怎知道我在这儿?”梁昭音一边诧异,一边随师爷往外走。
到了门口一瞧,来人原是邢兰云和莲蓬。
莲蓬瞧见梁昭音,欣喜地掀开车帘道:“爷,真是昭音。”
邢兰云人在车上,只透过帘缝朝外看了一眼,问师爷道:“大人,既然这案子办完了,可否让昭音跟我们回去?”
“这要,问梁姑娘的意思了。”师爷看向梁昭音。
“回,这就回。”梁昭音小跑着回书房收拾那些绣活儿,不一会背着小包裹出来上了马车。
马车上,梁昭音把花猫绣面拿给邢兰云看,“四爷觉得如何?”
“还不错,除了这几针有点粗糙。”邢兰云指着一只猫耳朵的边缘道。
梁昭音摸了摸,用针虽还算规整,但比自己先前的针脚还是差了些。而那几针,碰巧是今早刚绣的。
“你这几日可是没睡好?”邢兰云问。
“没。”梁昭音用手背贴了贴脸颊,局促道。
“那为何,心思是乱的?”邢兰云又问。
梁昭音心里有些头绪,但没敢答。上回在竹家,不过提了顾金尧一句,如今便惹出这么大乱子。往后对那混蛋,还是少说两句为好。
邢兰云见她不说,也没再多问,先替她将那张绣面收好,“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只耳朵炸了毛的猫,还没什么人绣过。听闻瑶心郡主生性好玩,应该会喜欢。”
梁昭音被他这一说,稍稍释然了些。
邢兰云见她神色渐好,这才继续道:“以后尽量不要一个人出门了。你现在是海城铺的掌绣,出了事,整个铺子都提心吊胆的。”
梁昭音自知理亏,便乖巧应了一声。
倒是一旁的莲蓬听到悄悄白了邢兰云一眼,心道人人都知道梁昭音福大命大,独邢兰云一人提心吊胆罢了。若非如此,也不至让他在码头等了一整日,就等着拦住胡涂问情况。
现在好容易接上了人,四爷又不肯将这些告诉她。
“对了,”邢兰云又道,“前些日子老爷往五爷房里添了个丫鬟,那丫鬟本是五爷孝城铺的绣娘,老爷瞧着做事不错,想给五爷收房来着。可那丫鬟宁死不愿,为保手艺差点自尽了。五爷将人救下来,怕老爷怪罪,想偷偷发卖了。我瞧那丫头人还不错,想留给你做丫鬟。你可愿意?”
梁昭音有些意外地看看二人,“别家宅子里只有掌家绣娘才有丫鬟。邢家如今还没个最出挑的绣娘掌家呢,我不过是分铺的一个掌绣,怕是,不合规矩吧?”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二姑娘铺上多少绣娘都跟着丫鬟呢。”莲蓬叹气瞧她,“爷给你的你就要着,免得下回再出了事,把爷担心病了。”
“莲蓬!”邢兰云瞪了他一眼,才又对梁昭音道:“你若不要那丫头,可就真的发卖了。”
他算准了梁昭音的善良,不会不答应。
果然,梁昭音面容微松,问他道:“她叫什么?”
“蕊明,花蕊的蕊,明朗的明。我已叫她到码头候着,你一会就见到了。”
梁昭音记得这个名字,前世,这可怜女子被发卖后不到半年便被下家打死了。没想到今生,她竟因自己获救。
“给你带个丫鬟,还有另一个用处。”邢兰云说,梁昭音便认真听。
“两日后,三姐要在余宅办一场春绣宴,邢余竹三家的绣铺和不少小铺子的绣娘都会来,意在复刻高家失传的双飞扇面绣。届时不少买主也会到场。你要灵机应变,帮海城铺再拉一两单生意回来。有个丫鬟跟着,至少能让那些买主知道你在邢家身份不同,也好跟他们接触。”
梁昭音明白地点点头。
这春绣宴,就算邢兰云不说,她也是打算去的。
她还记得前世的春绣宴,三姑娘出尽了风头。她办这宴会,为的就是从余家各铺口中套出双飞扇面绣的绝技。前世余家偏偏中了计,不旦这绝技被她全数偷去了,还叫她在南宁的地位更上一层。那之后,余长安更是处处被她挟制,日子愈发糟心。
这些便算了,怪只怪她不长眼,对梁昭音起了歹意。
这辈子梁昭音既看透了她的为人,又岂会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