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范·申德尔
距离下礼拜六的钢琴大赛还剩很多天。这期间,温郁香家里的时间依旧是静止的,天天一个样,可是对面那户,每天总有不同的人到访。
对面的琴房朝西南,晴日里,一天中绝大多数的阳光落在那个房间。
而温郁香的底楼卧室朝东北,只在夏季上午才见到一点太阳。
这让两户处于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后天晚上你不会去夜市吧。”
天亮了。
温妈妈在客厅整理琴盒,准备出门去学校授课,用笃定的语气问温郁香。
哦,这个可怜的女儿,除了家里与夜市,世上绝大多数的风景都通过电影观看。
“不去。宁檬没有约我。”
温郁香抱着纯白色抱枕,缩在沙发一角,望着镜子前的中年女人,神色黯然。
妈妈又要出门了。
那么,她今天也将独自在家吃午餐,独自午睡,醒来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大房子。
现在还算好了,小时候,只有当妈妈在家的下午温郁香才会午睡,偶尔睡醒家里没人——妈妈有事出门去了或者在邻居家,她从枕头上突然睁眼,听见窗边哗哗的雨声,满室昏暗,屋内没有一点人的动静,她就会大声哭着到处找人,上楼下楼呼喊“妈——妈妈!妈啊……”最后发现妈妈正在健身房练瑜伽,戴着耳机呢,她一下子扑过去抱着人,呜呜哭了一会,才觉得不好意思,又擦干眼泪。
其实,小时候妈妈也黏她,总是抱着肌肤雪白如洋娃娃的小女孩,低声哀叹道:“不要这么快长大。长大了该怎么办……”
雨小了,变成雾一样的水蒸气。
温妈妈仍然拿伞,背上琴盒。
温郁香还窝在客厅沙发上望着她。
在屋檐雨声中,温郁香没来由地记起了小时候的片段,想起曾有英俊帅气的陌生叔叔来敲响家门,然后妈妈站在门口与他低声交谈,忽然两人一起沉默地看向角落里的怪病女孩——小女孩正冷眼瞪着陌生人,接着叔叔就离开了,房门重新隔绝外界的光线。
不,妈妈怎么可以再结婚,那绝对是不可以的。
她本就只剩下妈妈和房子作伴,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母亲,天空会怎样坍塌下来,她简直活不下去。
温郁香讨厌天亮,她舍不得因为天亮而离开她的人。
等她从回忆中醒过神,妈妈出门前回头说了一句:“后天隔壁有个生日派对,会来很多人,你会玩得非常开心的。”
“谁的生日?”
“利欧,十八岁生日。”
“我不要去。”
“他会邀请我们的呀,我们两家这样的关系,怎么能不去呢?郁香,好不容易隔壁有邻居了,还是你的同龄人,你不用再孤伶伶过夏天,不好吗?这是多好的机会,你可以不费力就交到新朋友。放心啊,派对时间是在晚上,没有阳光,别怕。”
-
森林占杉城80%的面积,可以说,这是一座建设在云杉间的城市。森林遮天蔽日,于是盛放的花卉显得尤其珍贵。
温郁香家三楼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留给她做干花用的,今天下午她就在这房间里挂花,宁檬过来找她了,又聊起了跟男朋友的热恋日常。
“……当初他第一次亲我的时候,我感觉心跳都快停了!”
温郁香安静地听着。
宁檬讲话那种热情就好像是,下次该描述他们在床上是怎么做的了。
“所以你今天为什么不约你的男友去郊外走走?外面没有下雨。”
温郁香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
“感情需要空间,我和他一致认定不能每天黏在一起。”
“可我担心没有他你活不下去。”温郁香同情地望着对方。
“……”
宁檬终于闭嘴了,把目光投回电脑上。
温郁香踩上木梯,将一支又一支干花依次倒挂在布满天花板的密网上,让花朵们自然垂下来,等待在通风的房间阴干,再做成一些干花工艺品卖出去。
她选择的都是含苞待放的花朵,没有完全绽放,这样倒更美观。
由于杉城只在夏季才有一些晴天,她也就只能在夏天做干花,今天观察了天气后赶紧修剪准备,等一个礼拜就能阴干完成,如果期间下雨了,迫不得已她会改用微波炉烘干。
在使用微波炉、干燥剂、压书籍、倒挂等方法中,温郁香最喜欢的就是倒挂风干,这样出来的干花最自然,花店的销路也比较好。哦,她不能永远当一个废人,很快就要成年了,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妈妈的房子里白吃白喝。做点事吧,什么都好,不至于一事无成。
“天啊!这位穿着纸尿裤的大佬,她弹琴还懂节奏!她才一岁零十个月啊怎么能懂节奏……”
宁檬对着电脑一惊一乍看纪录片,瞻仰国外两岁神童练钢琴:“你听这音乐性——她居然还有感情!为什么上帝给一些人关门开窗却给另一些人开门又开窗?”
宁檬不知道,其实,温郁香小时候也是那样的。
温妈妈在小提琴上没有天赋,全靠苦练获得成绩,却生了一个两岁试玩钢琴就能弹和弦的女儿,温郁香四岁开始接触小提琴,没多久就碰帕格尼尼……妈妈说她的琴声除了性冷淡气质根本没有缺陷。
性冷淡……
宁檬每次都对这个比喻发笑。
“亲爱的,你知道怎样让你的琴声富有激烈情绪吗?”宁檬放下电脑,扭着腰躺在沙发上望着木梯上的人,弯起大红唇,“作为同样学琴的我,有很多建议可以让你理解浪漫主义,但我最想说的办法是,去跟一个人恋爱,懂吗?去跟一个人□□,你就懂了。可惜啊……你永远不能懂这种感觉,对吧,郁香。那还是安心当个技术天才好了,郁香。”
每当宁檬用这种阴凉的语气,每个字都从牙缝中硬挤出来,温郁香就看不透这位朋友的心理。
温郁香的确只有技巧,没接话。
蓦地,宁檬指着窗外尖叫:“那是谁?我没看错吧!”
温郁香扫一眼窗外。
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利欧,他家后门口正热闹,几个同龄男孩女孩抱着冲浪板,站在一辆特别拉风的红色超跑和一辆复古款皮卡车前,似乎正要驾车去海边。
看样子,那是他的朋友们,个个都有出众相貌,气质非凡,站在一起是极其迷人的风景。
温郁香走下木梯,随宁檬一起站在窗边,垂眸看了片刻。
他有那么多看起来性格截然不同的朋友。
她却从来只有一个女性友人。
正想着,人群中央那个身穿黑衫的人毫无预兆地侧过脸,抬眸,目光淡淡掠过了这二楼的窗户,像是出自不经意——
转瞬间,没有任何停留,就转开了视线,像没看见她似的。
温郁香稍怔,撤回目光,稳步走回里面:“不认识。”
宁檬又尖叫:“他就住在你家旁边,你怎么可能不认识!”
接下来,在宁檬轰炸式的盘问下,温郁香才敷衍地回答了对方的疑问。
盘问完,宁檬啧啧感叹:“利欧一家,杉城很多人都知道他们,音乐学院的人谁没听过他妈妈的作品呢?你竟然跟他们做邻居,还跟他妈妈吃过饭!你妈妈还是他妈妈的中学同学……”宁檬说着就捂住太阳穴,“而且,你关注古典乐圈子也太少了吧,竟然不知道这个利欧是什么人!”
“我为什么要知道?”
“看看你这表情!这么优秀的男孩住你隔壁,你都不感兴趣噢?”
温郁香皱眉,用难以理解的目光打量她:“一点都不。”
“为什么?”
“我讨厌那种性格阴晴不定的人,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说话间,宁檬乍然起身,迟疑地看向房间门口道:“……利欧?”
温郁香一惊,立刻回头。
可是,她什么人影都没看到,才察觉自己被捉弄了。
她不满地瞪向憋笑的宁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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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间花店常从温郁香这里进少量鲜花,弥补缺货的紧急情况,今天傍晚,运送花材的小货车又过来了,温郁香急急忙忙抱起几大捧奶黄色卷边弗朗花下楼。
宁檬刚把她家冰箱仅剩的两盒盒装哈根达斯吃完,跟着走出来。
人就坐在台阶上,捂着鼻子,看她忙来忙去:“郁香,我就不帮你了,这两天有点小感冒,过敏性鼻炎犯了,不能凑近闻花香。你慢点搬。”
温郁香知道,这位朋友的过敏性鼻炎之所以是过敏性,就在于一直以来都非常灵活,可以看情况犯。
然而,她一想到这女孩衬衫下的手臂还残留着父亲为练琴而鞭打的伤痕,便对这虚伪视而不见了。
温郁香喘着气跑了几个来回,将最后一批花抱到门口时,身后的宁檬疑惑出声:
“利欧?”
温郁香将花费力地塞上车,头也不回:“别玩狼来了游戏,我不会再信了。有意思吗?他那种人……”
啊,手上一个不小心,花枝全都从她怀中滑落——
花束在落入雨后泥水前,被一只手掌稳稳接住了。
“哪种人?”
温郁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附带着玩味的语调。
她缓缓转过身。
“……”
阴暗的灰色天空下,一双深棕色瞳孔呈现着偏灰的色调。
温郁香迟钝地看着花束被收在一个臂弯中,再看着手臂的主人将花放回她怀里。
对方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那辆红色的跑车还停在路边,没有驶入他家车库。
宁檬及时跳过来打破了沉默气氛,手势丰富地对利欧自我介绍:“嗨!你好,我是郁香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四舍五入也算是你的邻居了!我叫宁檬英文名Lemon……”
温郁香:“……”
应付宁檬这样的人,看起来利欧是没有问题的。虽然宁檬一上来就开始打探人家私事,他总是有办法“不知不觉”地转移话题。
于是,在温郁香跟花店运货员沟通事情的几分钟里,他们已经聊得有点熟了。
宁檬又顺口聊到了男朋友,并抓着机会约好下次见面认识一下。
温郁香看见了,他眼里没多大兴致,表面却客气地回应着话题。
宁檬激动地拿出了自家中提琴专业男友的“名片”——那上面居然有一寸照,匆匆递给他。
利欧瞧那名片一眼。
倏地,目光有微妙的滞留。
“哦,原来是你的男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温郁香感觉他的余光掠过了她这边。
接着,他的眉眼舒展开一些,表情变得更放松友好:“上次在夜市那边的咖啡馆见到过你们。嗯……后天是我的生日,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欢迎来派对玩。”
宁檬瞬间变成了清晨唱歌的麻雀,吵闹而雀跃地发出各种尖锐声音。
“天啊……我会见到你母亲吗?”
“哇,连我的教授也去?那我一定来,决不能错过了!”
“……”
利欧转过脸,回应宁檬的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温郁香:“是的,会邀请一些国际上有名的青年音乐家,还有本市音乐学院的一些教授——那是我母亲的同事朋友。派对会开一些名产区的陈年香槟,还有不少活动,怎么样,你们有兴趣吗?”
温郁香还没开口讲话,宁檬先用力点头:“太有兴趣了!郁香当然也会去的!谢谢邀请,我们后天晚上都会到场!”
温郁香刚要出声,利欧跟宁檬讲了几句话就告辞,匆匆走了。
等看着那背影消失在对面铁门后,温郁香埋怨地瞧了宁檬一眼:“我不喜欢吵闹的地方。”
“拜托,你没有搞错吧?那是利欧的生日派对!”
“你这么想去?”
“十八岁前就在筹备开展全欧洲钢琴独奏巡回演奏会的天才少年,站在你面前,那双迷人的深褐色眼睛注视着你,温和友善地发出邀请,你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吗?我全程心跳加速……”
温郁香看着宁檬那双变成花朵的眼睛,嗤笑:“那你赶快跟男朋友分手去追他吧。”
宁檬还纠结地想了想:“那还是算了,好不容易钓到的富二代男朋友,守住还来不及,哪敢对别人动心思!利欧虽然帅得过分,也不是我敢妄想的人呀。我几斤几两,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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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郁香是第一次见识到有钱人派对的阵势。
当天傍晚,各式各样的豪车早早停满了这一区笔直的街道,晴朗天气下的夜晚,潮湿杉城遇冷氤氲起了白茫茫雾气,让所有橘色铁艺街灯都矗立在神秘的水雾之中。
在这样幽魅的背景里,衣着华服的男男女女陆续入场,在筹光交错间谈笑风生,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无尽优雅韵味。
也许是因为有一些外国人,让气氛沾染上一丝丝西方宫廷贵族的味道。
这不是那种只有年轻人的吵闹派对,而是有着不少上流圈子成功人士的商业聚会,古典音乐圈内的人也非普通乐手,个个都是斩获过国际大奖的名人。
天刚黑那时候,温郁香还在自家室内发呆,关着窗,听唱片机播放古典主义时期的乐曲,海顿的,莫扎特的。
温妈妈从一场演出回来了,匆匆推开家门就大声道:“已经七点钟了,郁香,我们快准备吧!”
卧室只开一盏昏暗落地灯,沙发上的女孩懒声道:“准备什么。”
温妈妈进屋,“啪”地一下把大吊灯按亮:“准备去派对呀!你可以认识一些音乐圈的人了,说不定这次能交到朋友!快起来,不要躺在那里了。”
说着,温妈妈就给她打开衣橱,双排挂杆,满满衣裙,哦,一片白色。
“我给你买了这么多裙子,你就永远只保留白色哦?”妈妈叹口气,赶紧给她选了一件裙子,让她先换上看看。
温郁香瞧着她期待的样子,不愿扫兴,磨蹭着去换了。
接下来,就开始被迫上演一场又一场秀场表演。
落地镜前,转身,回眸,橱窗里模特的姿势都没这么多彩。
妈妈还是怎么都不满意:“真的要穿这么素净的颜色吗?人家生日,你看起来像要去奔丧。”
妈妈埋头钻进了衣橱角落,挖啊挖,终于翻出一些彩色礼裙,从中挑出一条酒红色裙子来,拨开满脸乱发:“这一条很漂亮!”
“我不要。”温郁香低喊。
“派对上会来不少古典音乐圈的人哦,搞不好你就看上哪个优雅的大提琴男孩了呢?别留遗憾嘛。”妈妈把裙子塞给她,就去拿化妆品了。
“……”
“我才不要看上哪个男孩。”温郁香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妈妈的身影来回,语气着急,“我谁也不会喜欢。”
“等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再说。”
“我真的不会有!”
“可你会恋爱结婚呀,或者,就算不结婚,总想谈谈恋爱吧?”
“我不,我就要一辈子待在这栋房子里。”女孩缓缓埋下头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嘀咕着放低了音量,“我这样会变成你的累赘,是不是。”
一时无人接话。
片刻,妈妈低声叹道:“可是,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了热带的沙滩、地中海的阳光,你就再也不想待在阴暗湿冷的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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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温郁香弄好底妆后,温妈妈拿了眼线笔,盘腿坐在她对面,抬起她的下巴:“闭眼,别眨哦。”
仔细地化完妆,妈妈用一条勃艮第红蕾丝发带盘起她的自然卷发。
这时候,所有的装扮都结束了。
少女站在大吊灯下。
白得发光的病态肌肤被酒红色衬得明媚动人。
温郁香搞不懂,妈妈为什么用惊喜目光欣赏着亮光下她,神色却渐渐染上一点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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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郁香有一双漂亮的脚踝,小腿下方以极度优美、纤细的曲线收至脚背,那一段,修长、白净且有骨感,仿佛搭配世上任何一双鞋子都会是完美组合。
她没有跟人家的脚踝对比过,她不知道,是妈妈告诉她的。
可惜,她是一个永远只能穿长裙的女孩,永远都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脚踝。
她很清楚。
在不见天日的、寂静无边的黑暗里,脚踝上的红色脚链也只能发出清脆悦耳却单调乏味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