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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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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下学期,江边小城早已冰雪消融,人间进入四月芳菲的季节。

此时,盛斐已经在市中心的省安中上高一了,只有周六周日才会回到梅里镇的老家。

盛斐突然从初二直接升入高一,就像小学时,他也突然跳级。说好一起做同学的,他却偷偷跳了级,还跳了两次。搞得姜姜很是怀疑自己的智商,是不是真的很不够。

她哭着闹着也要跳级,爸爸妈妈不同意,说她本来成绩就垫底,不具备跳级的基本条件。最终屈服在妈妈的淫.威之下,姜姜一级一级升级打怪。

这件事,让姜姜生了好长时间的气。可惜,以前每天能看到的人,现在一周偶尔见见。

生气都不得劲,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将他们分隔开来了,让她幼小的心灵颇不是滋味。

梅里中学组织全校师生参观爱国教育基地盛世船厂,进行了一场不完全意义上的春游。

2000年后造船业进入高速发展阶段。安江市以船舶重工业而闻名,沿江线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船舶制造厂,盛世船厂便是其中之一。

盛世船舶作为安江市梅里镇规模最大的民营企业,也是镇上的纳税大户,解决了镇上几千人的就业问题。

很多同学的父母都在盛世船厂工作,姜姜的父亲姜云涛也是船厂的员工,可以说这个船厂养活了镇上半数的家庭。

午后,全校师生在教学楼前列队集合,按照年级、班级由各自的班主任带队步行到盛世船舶。全程步行大约一小时。

春风和煦,阳光普照,队伍井然有序,一路欢声笑语。

达到盛世船舶后,所有人都戴上安全帽。

首先他们参观了室内的爱国教育基地,了解中国船舶的发展史,以及这家由安江造船厂改制过来的盛世船舶的发展史。

室内参观完毕,排队进入造船现场参观。

学生们纷纷惊叹巍峨的船舶,高大的龙门吊,各种各样的工具车,也见识到了父母的工作场所。

由于父亲工作的原因,姜姜已来过盛世船舶很多次,她对这里很熟,甚至还能给同学们做讲解员。

有个女生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帐篷,指着一艘正在建造中的船,问姜姜:“姜姜,这是什么船啊?这么高这么大,上面好像还有房间。”

姜姜:“这是客轮。”

女生惊叹:“哇,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轮船,能坐多少人?”

“一千人左右。”

“天呐,能坐一千人,好厉害呀。”女生再次惊叹。

姜姜:“这有什么厉害的,我以后要造比这更大的,能坐上万人的大船。”

另一个女生:“姜姜,你就吹吧,全班就数你最会吹牛。”

姜姜:“……”好吧,为了卖出自家超市里临期产品,她有时候会吹点小牛。

出于安全考虑,并未允许学生们登船参观。

突然听到一声轮船鸣笛,众人的目光被纷纷吸引过去。

一艘轮船正从河道里开过,此时正准备通过一个比它低的桥,如果直接开过去,下场就是桥毁船损。

只见那桥从中间断开,两扇桥板缓缓上升,留出船只通过的空间。

一个同学指着这座桥惊奇道:“哇,那个桥好神奇,中间还能断开。”

姜姜立马为他答疑,“那是一种开合桥。可以同时满足路面交通和航运。”

“有船通过的时候,两扇桥板就从中间断开升起,让船顺利通过。等船通过后,再放下合起来,就能供行人通过了。”

“伦敦塔桥也是利用这种开合桥的原理。”

一个女生说:“伦敦塔桥我知道。我听说有次它突然升起吊桥,直接把M国总统的车队一分而为,总统的座车不得不停在桥前等待。”

这群中二少年一听到这个,就立马开展了热烈的讨论。讨论刺杀M国总统其实很简单,面红耳赤,七嘴八舌,最终幻想起第三次世界大战。有想当将军正面迎敌的,也有想跑到深山老林佛系苟活的。

那时候姜姜十五岁,也是个中二少年,还兴致勃勃地参与讨论。

安江市地处长江流域,繁华富饶,肯定是敌方重点打击对象。一旦开战我们该怎么应对,如何战场求生,吃得喝的水电煤气怎么弄,海陆空各个要塞怎么部署,最终带领全国人民击败所有敌人,成就不朽伟业。

有点遗憾的是,他们这次参观没有看到大邮轮下水的一幕。大邮轮下水的瞬间,那才叫壮观。

*

参观船厂的过程风平浪静,坏就坏在返回学校的路上。

船厂参观完毕,已近傍晚,同学们都累了,大家集合后,三三两两走回学校,不像来的时候排那么整齐的队伍,勾肩搭背,嬉戏玩闹的都有。

步行返回学校的路上,一张雪白的桥栏让她对这次参观活动记忆犹新,往后的岁月中,这张雪白的桥栏成了她噩梦中的常客。

行至半途,腿酸脚疼,路边光秃秃一片,只有一张桥栏恰巧可以歇息,调皮的男生三三两两跳上去坐着歇脚。

姜姜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一手摁住桥栏,用力纵身往上一跳。

“姜姜。”姜姜跳得飞快,方糖拉都拉不住她,眼前一幕吓得她不由自主地惊叫。

跌落只在一瞬间。

姜姜像一只断翅的白鸽,越过涂得惨白的桥栏,在众人的目光中,从坐在桥栏上的两个同学之间,后仰坠落。

哦豁,她跳过了。那瞬间,她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为什么,她拿捏好的力度,为什么会坐不住呢?

明明,有好几个同学都坐在上面,谈笑风生。

怎么她连栏杆都扒不住,坠落的瞬间,指尖还残留着和桥栏摩擦的灼热感。

同学们谈笑风生的侧脸在她视线中渐渐远离。

视线只看到窄窄的蓝天,蓝天包裹着一丝浮云将她往地面压。天是远的,云是轻的,压力是重的,地球引力是不可抗拒的。

桥下是什么?是河吗?

脑袋先湿,还是屁股先湿?颈椎会不会断?她会不会死?会不会死得很难看?她才十五岁?爸爸妈妈怎么办?他们就她一个孩子。

去年冬天枯萎的半人高茅草进入她的余光中,破碎的枯黄中隐约冒出些绿意。

今天是星期几来着?好像今天参观盛世船厂后,回到学校就放礼拜天了。哦,是了,今天是星期五,也是愚人节。

明天是星期六,她还要去盛世船厂门口看店。她若死了,她家的店怎么办?

星期六,省安中也会放假吧。盛斐若是回来,应该能看到她新鲜出炉的遗容吧。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表情呢?

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考省安中了。安江市,最好的省安中呀。好吧,她过于自信了,以她的成绩,上梅里高中都够呛。

奢望,奢望啊,临死前,还要奢望一回,真真会死不瞑目的呀。算了,还是考虑新买的白色长袖衫会不会脏?妈妈会不会念叨她吧。

“彭!”

后背一凉,乍暖还寒的溪水侵袭后背、屁股、双肩、后脑勺。浅浅的一层湿地,土地松软,枯萎的新生的茅草绵密交织,稍微有一点点痛,比她想象中的剧痛轻好多了。

还有什么事她还没担心完,还有什么遗言她需要交代?课桌里还有半包薯片没吃完。收了同学的钱,东西还没给人家。妈妈收拾遗物时,会不会发现藏在语文书里的连环画。

姜姜睁着眼睛望着天空,想了很多很多。

这一次似乎万籁俱寂,天地无垠,广袤平静,非常安详。

“姜姜,姜姜。”有人在喊她,哭着喊她,谁在喊她呀?难道人死后还能听到外界声音?

“姜姜,姜姜,你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身子被猛烈摇动,耳边是熟悉的嘶吼。

姜姜眼珠子转转,看到方糖那张黝黑的脸布满焦急,嗫嚅道:“我还活着?”

“没死。”方糖眼泪鼻涕抹了满脸,“你还活着。”说着说着就笑开了花。

她真的还活着?劫后余生,她愣了三秒,赶忙爬起来。

上一秒鲤鱼打挺,下一秒呆若木鸡。

一双白球鞋完全踩进湿润的茅草里,幸好湿润的土壤有茅草覆盖,没有带出泥泞的泥浆。若不细看,看不出来,她踩水坑里了。

姜姜心里自我安慰。

“姜姜,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啊。”看着姜姜惨白的小脸,面无表情,又满面狰狞的模样,方糖有些害怕。

“啊哈哈,我就跟你开个玩笑。”姜姜耸着肩,摊着双手,得意地转了一圈,“你看,我一点事都没有。”

桥栏上一众没反应过来的同学,纷纷侧头看她,无数双呆滞的眼睛。

姜姜自我安慰片刻,踩着小溪水绕过桥栏往上爬,他们才反应过来。

有个人:“我靠,牛逼。”

另一个人:“厉害。”

两个同班女生正好路过,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她,“姜姜,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姜姜揉着屁股,装作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摔了一跤而已。”

方糖赶忙往她身上摸了摸,帮她把头上身上的枯茅草捡掉。

姜姜侧身看了看被她弄得有些浑浊的浅溪,心中既然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觉得死亡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无畏地拍了拍身上的细碎茅草,双眼鬼鬼祟祟地逡巡一番,“老周不在附近吧?没看到吧?”心里有点怕怕。

“老周不在这里,他没看到。看到肯定要弄死你。”方糖满脸焦急,“你真是吓死我了。你怎么掉河里去了呀。”

姜姜苦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看到不远处走来三三两两,散漫往学校走的其他班同学,扭了扭身子,“啊呀啊呀,好了好了,没啥大事。谁掉河了,就个小水洼而已。”

有三个其他班的男生从他们身旁走过,六只眼睛整齐划一,好奇地看着她。

姜姜侧过身子,故作镇定,面带微笑。

等三个男生路过她们,又走远,赶忙扭头去看屁股,“你们快帮我看看,我屁股上是不是湿了,看不看得出来?”

两个女生装模作样,仔细打量起她,还上手摸摸她后背,“有点湿,幸好衣服颜色淡,如果不细看,看不出来,远看也看不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姜姜拍拍微微有些发育的胸脯,松了一口气,“不然太丢人了。”

两个女生接着道:“不过,这烟灰色的裤子,湿了好大一块,很明显诶。”

姜姜:“……”诶你们个头啊,她一把捂住屁股,非常无语,“诶,你们干嘛不先说重点。”

“我们怕你一下子承受不住。因为……”一个笑嘻嘻道:“有点像尿床。”

另个女生补刀:“真的。”

“……”姜姜整个大无语。

“还好水不深。你没事。衣服湿了就湿了。”方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方糖:“这边离你家便利店不远,我扶你去换身衣服吧。特殊时期,你最好不要再受冷。月华阿姨特意让我看着你。”

“好了好了。你消消气。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姜姜立马明白方糖话里的意思,即刻点头同意。

“你竟还想有下次?”方糖嘴里埋怨,手上却很诚实地脱下外套,系到她腰间,遮住水痕明显的屁股。

于是,告别两个好心的女生,方糖扶着姜姜,急匆匆地赶向船厂门口的姜姜家便利店。

*

今天有点奇怪,工作时间,便利店外走动的人比平时多很多。

有穿着银灰色工装的人,也有穿着安保制服的人,步履匆匆,说话又急又快,没听清他们说什么。

姜姜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看,立马被方糖扯进便利店,门口正站着两三个买东西付款的学生,姜月华正低头给他们找零。

姜月华抬头看到走进来的姜姜和方糖,上下打量着两人,奇道:“你们怎么还没回学校?”

顶着老母亲探视的目光,姜姜手背背到身后,不自然地蹭蹭屁股,斟酌着怎么说,才能把妈妈的怒火压到最低。

“阿姨,姜姜摔了一跤,跌水里了。”方糖一开口就把好闺蜜卖了。

姜姜瑟缩在她身后,偷偷瞄老母亲。

姜月华深吸一口气,便没多说什么,只说道:“快去后头把湿衣服换了。”

“快走快走。”两个鹌鹑大获得救,立马推推搡搡跑向内室。

姜姜在内室换衣服的时候,两个穿着银灰色工装,外头套着橙色救生服的的年轻人急匆匆跑进便利店,气喘吁吁,大声道:“嫂子,你家码头上的小船,借我们用用吧。”

姜月华:“做什么用?”

年轻人甲:“找人。”

年轻人乙:“救人。”

姜月华:“怎么回事?”

年轻人甲:“大老板的儿子跳江了。”

年轻人乙:“他前头还有个学生掉江里了。”

年轻人甲:“应该是为了救那个学生。”

姜月华听到盛斐跳江,身子晃了晃,“救上来了吗?”

年轻人乙:“都没上来,我们现在去找他们。”

姜姜踩着蓬松的毛绒拖鞋,端着滚烫的生姜红糖茶,吹着气,慢悠悠地走出来。

她正好听到这段对话,手上突然没了力气,玻璃茶杯哐当一声砸碎在地上,四分五裂,红糖水四处漫延,犹如流淌的鲜红血液。

她大惊失色,毛绒拖鞋踩过流淌的糖水,急忙跑出来问道:“什么?你们说什么?”

两个年轻人摸摸鼻子没有说话。

他们可是知道这小姑娘和大老板的儿子是同学,关系可好了,要是说她朋友掉江里死了,小姑娘还不得找他们拼命。

从别人那里得不到答案,姜姜看向姜月华,眼神中满是探寻求助,“妈妈,他们说的大老板的儿子,是盛斐吗?是盛斐掉江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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