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当
倾世抱着静水一路狂奔,直接冲进楼里一脚踹开了急诊室的门。
将仍旧昏迷着的静水搁在了病床上,眼神扫了一圈,最后盯住个医生模样的人,开口说了句:“医生,救救她。”
医生基本上是处在惊讶的状态:一个野人抱着一个姑娘闯了进来,而现在,这个野人正以吃人的目光看着他……
“咳!发生了什么?你把情况讲一下。”医生轻咳了声问着,也在掩饰着自己失态的尴尬。
他边说边走过来先做些基本的检查。
病床上躺着的姑娘额头上缠着污秽的纱布,脸色极灰败,眉间紧皱,睫毛不停的颤抖,虽闭着眼,可挺直的鼻梁、小巧的鼻头、菱角一样的嘴唇却显示出她无疑是个美女的事实。
“医生,她身上还有外伤,被人踢打的,额头……大概是撞的,已经发热两天了。另外……她方才吐了血。”
“什么?两天了!那怎么才送来,太不小心了。”穿着粉红制服的护士也赶紧走了过来。
她并没有时间理会倾世的不安,“唰”的拉上了检查的帘子,将倾世隔在了外面。
倾世不敢走远,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那医生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检查之后就细细的跟护士说着什么,语气十分的急迫。
倾世心里一紧,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截了当的扯开帘子想问个究竟,却没想到静水的上衣已经被护士解开了大半,胸前一抹雪白露着,刺得倾世惊怔而立,竟忘记了要问什么……
“哎你怎么进来了!”护士毕竟也是姑娘,急忙拿医用毯遮住了静水的身体,对倾世极不满的表情。
“她怎么样?”倾世总算恢复了理智,问着医生。
“高烧,额头的伤口已经感染,至于身上……我想还需要拍片子彻底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医生严厉说着,带了训斥的口吻,“她是你的太太吗?你知不知道是谁把她踢成这样的,简直是要杀人!”
“总之,请你把她医好。”
“你去替她办入院手续吧,她现在这种情况需要马上治疗。”医生见惯不怪,拿起单子和笔开始龙飞凤舞写了起来。
写完就递给了倾世,下巴朝门口左侧努了努,意思让他的动作快一些。
“办手续……”倾世捏着薄薄的单据却犹豫了起来,脸上的线条绷的更紧了些。
“还不快去?”护士提醒了句,想了想便明白了什么,“是不是没带钱?还是赶紧筹去吧,没钱医院是不会给药的。”
“要多少?”
“这要看用的什么药了,不过像她这种情况我看至少要十块银元。”
十块银元!倾世沉默了。
若是以前,这可能不过是他一餐饭的价码而已。
可如今不同,他在码头上扛活,一个百斤重的麻袋不过一个铜板,他干一天的活儿顶多维持个温饱而已,连个像样的房子都住不起。
怎么办,上哪儿去找十块银元,静水的病还能拖多久,要什么药才治得好她?
一个接一个的问号一股脑爆炸开来让他近乎手足无措,视线无助的扫向静水。
她的脸色好像比刚才进来的时候还要苍白,缩在毯子下面的身体在两天之内瘦成了一把柴。
难道她真的会死,真的要因为这区区的十块银元就……
“还不快去!”医生颇有些不耐烦了,带了些嘲讽的语气,“要是没钱的话,我谏议你把她送去慈善医院吧,那里免费……哎你别动粗……”
倾世铁青着脸揪起医生的白袍领口,扯着他抵到了墙壁上,哑着嗓子一字一句的说着:“她要是有事,你也活不成。”
医生被勒得急促喘息,惊恐的连连点头。
他完全没有想到面前的破衣烂衫的年青人会忽然暴怒。
虽说宣秋一直没关注倾世,可他在茹苑却仍然受到了训练及教育,更何况上官易之一直对他欣赏有加,对付这样一个小医生他是绰绰有余。
“先生你别动粗,她手里那块玉当掉也差不多会够医药费了!”一旁的护士又急又怕,赶上前阻止着倾世再对医生有进一步的举动,“都什么时候了,救命要紧。”
“玉?”倾世皱紧了眉,视线顺着护士指向看过去。
昏迷中的静水并没有清醒,胳膊却从被中滑出,手悬垂在床沿上,掌里果然握了块碧玉。
即使再不识货,那玉的翠绿光泽也足以让人赞叹一声。
这玉是从哪儿来的?
倾世怔了下,松开了医生快步走近静水想拿出那块玉,居然还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扳开她的手指。
想了想,从静水到茹苑以来并没见她有这东西,那么想必是那个姓陆的在西煌送的!
“你究竟想不想医好她?别犹豫了,医院肯定不会免费收诊的,你要是再捣乱,我可真要报告警察局了。”
护士早趁着倾世发呆的功夫溜到了诊室门口,才敢壮着胆子质问,“这里可是受……”
“治!”倾世并没看护士,简单一个字打断了她的威胁。
他知道护士要说什么,无非是此地受哪方势力保护而已。
那又如何?曾经的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在半个金京随着性子玩,结果却是可笑之极。
不再犹豫,拿着玉便夺门而出。
他知道静水对这块玉应是相当看重,否则不会在昏迷的时候还用那样的力气握紧它。
倾世的心中酸涩胀闷起来,脚步却不能停,静水……不能死。
出了教会医院,倾世直奔井元当铺。
他不敢找规模太大的典当行。
他已经流浪了月余时间,深知规模大的当店背景都很莫测,说不定哪家拐弯抹角的就是受陆家或上官易之的保护。
这块玉来历不明,万一有人认识,或是有人认识是陆子漓的东西,他和静水的行踪就暴露了。
那井元当却不同,位置偏僻,规模也不大,时常出入其中的大多是码头苦力或底层的穷人。
想必无论是陆家还是上官的人马都不会屑于那家店子,虽说当的银元恐怕不会太多,可只要能先解了燃眉之急便好。
跑过两条街,井元当就隐在四方街角不起眼的角落里。
此刻已近深夜,典当行早就打了烊,门板严严的关着,倾世顺着缝隙往里瞧着,果然有隐约的灯光。
“啪啪啪!”倾世大力拍起了门板,高声喊着:“老板,开门,我有东西要当。”
连拍带喊好一会儿,门里终于传出了拖杳的脚步声,伴着个极不耐烦而又苍老沙哑的声音,“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来当,又是哪个赌输了裤子!”
倾世并不回答,只是拍门的声音更加用力。
“来了来了,莫拍了莫拍了,门板都快让你拍烂了!”里面的人没好气的抱怨着。
话音一落,门板已经从里面打开了,探出个跟声音极配的脸面。
正是井元典当的掌柜,人称朱三层。
朱三层的大号叫朱富,至于为什么会有朱三层这个绰号,要从他收东西的作法说起了。
用了解他的人的话讲,进了朱三层的典当,就算再宝贝的东西,掉价也先掉了一层;
搁上柜台面,经朱三层的老眼这么一估价,又掉了一层;
一来二去议价一番,得,又是一层。
朱三层的“雅号”,由此而得来。
当然,对此,朱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此刻朱三层已经把门板拉开了一多半,昏浊的眼珠盯着倾世打量了一周身,表面上仍旧不动声色甚至有些不耐烦,心里却暗自叫了一声“生意来了”。
要说这朱三层的井元虽不像城中那些大字号的典当行背景雄厚,却也开了有二十多年了。
开典当的,最讲究一个识人。
他只是略微打量了倾世,便立即看出倾世与往日那些个码头苦哈哈的劳力是不同的。
虽说倾世衣襟破烂、却破而不污,人漂亮、眉宇间那股态势又是个使唤惯人的主儿,估计又是个乱世之中败光了家产的败家子。
朱三层最爱的主顾就是败家子,往往他们拿出的东西都是些好货色,收了好货色,才会真的赚到钱。
“你收不收这个。”倾世却不知道朱三层已经动了这么多心思,他一进门便伸出手,亮出掌心躺着的玉佩。
一上来就露货,露急,果然是个不谙世事的雏儿。
朱三层暗笑,随即摆出一幅不耐烦的困盹状,也不接玉,懒洋洋拎着柜台的铜串钥匙捅开了门又进去锁好。
坐到了高凳上,鼻梁上架了幅圆边眼镜,哑着嗓子说了句:“递上来。”
倾世上前几步,把玉佩递进了高高的柜台里。
朱三层看到了倾世掌心中新鲜的伤口,更确定他定是刚落难,应还是存了些东西。
心里一喜,面上却绝不显露,皱着眉接过玉,爱理不理的辩认了一番,不看则已,一看大惊。
这玉碧得浓墨重彩,雕纹古朴典致、触手冰沁,绝对上好材料,开当二十几年,每天收的大多是苦力们的破烂衣服、破烂家什,哪成想这三更半夜的还会有此等货色自动上门!
“掌柜的,你到底收不收,我还有急事赶着回去。”倾世催促着。
“咳。”朱三层轻咳一声以掩饰心里的激动,沉了沉心思,不屑的语气立即上了口,“破石头一块,死当还是活当?”
倾世犹豫了下,应了,“活当。”
“活当十块银元。”
“十块!”倾世急了,“怎么会只有十块,这玉品色上好,起码一百块。”
“一百块?”朱三层扶了扶眼镜,作势将玉从柜台栏递还倾世,“您爱上哪儿上哪儿吧,我这小地方收不上你一百块的好东西。”
坦白讲,朱三层这招欲擒故纵要是搁一老江湖身上就不会管用了。
可偏偏倾世就算是落了难也从没进过典当行这种地方,自是不懂得讨价还价的道理,再加上静水在医院里吉凶难料,倾世心里早就火烧火燎要快些赶回去了。
想到方才那个护士说要二三十块银元才治得好,便也不再耽搁,直截了当吼了个价,“三十块,不收就算了!”
“三十?不成。”朱三层已做好了扯皮的准备,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长篇大论了。
“就三十,不活当了,死当!”倾世铁青着脸打断了他,“这是赶着要去救命的钱,我的朋友人还在医院,我没空跟你再多说,收便快写契约,不收,我这就走!”
典当行里安静了下来,只有朱三层装模作样的沉吟及拔弄算盘珠子的声音。
倾世站在柜台外,仰着头看着里面那形貌可憎的掌柜,浓浓的屈辱感不经意间弥漫至全身每一个细胞。
这油腻肮脏的地方、这市侩的人、这区区的三十块钱元就能换来的一条命……
他掌心、肩膀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可哪一个伤口的痛也远不及心上裂开的那道缝隙。
那缝隙永不会愈合、永远淌着鲜红的血,每裂一寸,他便把帐记深一分,恨意深一分,他希望自己所恨的会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可偏偏是母亲……
一刻钟后,倾世狂奔在回教会医院的路上,怀揣着三十块银元及一张死当当票。当票上的签名仅两个字:叶城。自从他逃出火海就一直用这个假名。
静水接受了西洋仪器的检查,送进了一间多人病房,纤细的手臂上插了管子,管子里的液体,是长天玉换回来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