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走得慢,会中暑;走得快,又要出汗,到了教堂就会着凉。
她说的对。进退两难,出路是没有的。」
——《局外人》加缪
蓝河仍然在缓缓地流淌。蜿蜒着,静默着,如同少女那多愁善感而永不枯竭的泪水,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滑过大地的脸颊,流向更远的地方。
随着时间的流逝,路途中的话语也渐渐少了。话题总是有尽头的,但是蓝河却仿佛无穷无尽,一刻不停地消磨着每个人的耐心。
身体不会觉得劳累,但是心灵的疲惫往往更容易被感知。李诗筝和挪亚渐渐没什么话能说了,而两位返生官们也只是沉默着赶路。
汤匀是被迫沉默的,张闻亭不爱搭理她,就算说话也阴阳怪气,她也不好总是自找没趣。
于是她越过张闻亭,又越过李诗筝,跑到队伍的最前端去找挪亚。
“嘿,年轻的柏林佬。“
她拉了拉挪亚的衣袖。
”怎么了?“挪亚停下脚步。
“有一个返生官说,她不想走路了!”汤匀撒着娇,“呀,这是不是一个无礼的请求?”
挪亚将登山包挂在自己胸前,非常听话地蹲下了高大的身子,像一只绅士的金毛巡回犬。
“没事的,上来吧,我背你。”
汤匀于是高兴地蹦上那宽阔的背,挪亚托住她的双腿,让她能够稳稳地攀上他的脖子。
汤匀娇小的身子仿佛一片洁白的羽毛,挪亚几乎感觉不到背上的重量。
“看,我有坐骑,你们没有。”汤匀得意洋洋地回过头去,大声说,“你们两个,羡慕吗?”
张闻亭感叹,“都不知道多老了,装什么?”
“说什么呢,女人至死十八岁!”汤匀气鼓鼓地把头扭了回去,”挪亚,你说对不对?”
“在我们那儿,至少在西欧,妄议女士的年龄是非常无礼的行为,更不能说女士们老。”
“听到没有?”汤匀瞪了他一眼,随即拍了拍挪亚的头,“算了,我们不当电灯泡,走快些。”
两人一下子跑到很前面的地方。
李诗筝和张闻亭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了。
李诗筝说:“电灯泡?”
张闻亭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别理她,她就是那样,胡说八道惯了。”
“知道了。”李诗筝应道。
张闻亭不自觉放慢了脚步,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而行,他问,“你觉得累吗?”
李诗筝说:“你要像挪亚背汤匀那样背我?”
张闻亭咳了两声,“返生官应该体贴自己负责的灵魂,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我当然......”
“开玩笑的。”
李诗筝浅笑着,将千鸟格围巾往下压了压,好让自己的下巴搁在软绵绵的布料上。
张闻亭感觉有点儿不自在,“哦。”
“需要的时候和我说。”他补充了一句。
“嗯。”李诗筝点头。
一阵沉默。
张闻亭不明白,为什么李诗筝能和挪亚有那么多的话说,对自己却总是沉默寡言。在蓝河的这么些年,他还是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人格魅力。
先前不是没有负责过年轻的女性灵魂,但她们都很乐意和自己倾诉,也有个别表达过好感。
......表达过好感?
张闻亭看向李诗筝,不禁怀疑起在溪流边的那一幕究竟是真实还是他在做梦?其实李诗筝根本没说过那些话,或者她根本没那个意思的。
对吧,张闻亭?
他对自己说,你为什么那么殚精竭虑呢?
就在他松懈下来的后一秒,李诗筝缓缓开口。
“让你背我,是开玩笑的。”她说,“白天的时候,我说对你有好感,不是开玩笑。”
————
“后面发生的事情,不和他们说说吗?”
汤匀在柏林青年的耳边轻声问。
挪亚依旧步履轻松,“何必呢?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没必要让他们跟着一起伤感。”
汤匀勾了勾嘴角,“也是,我知道就行了。至少对我来说,所有人的故事都是完整的。”
挪亚的返生官洞悉一切,他知道。
他也跟着她轻巧的话语,跟着蓝河永恒不息的流水声,重新回到那个荒凉无一物的夏午。
那天太阳很刺眼。
那是挪亚唯一的印象。
所以当他走到夏洛滕堡区的大街上,看到一家衣帽店时,毫不犹豫地进去买了一顶遮阳帽。
他清楚的记得,那顶帽子的价格是五十欧,若是平时他一定舍不得买。但今天,他鬼使神差地把它买了下来,并且扣在自己凌乱的额发上。
帽沿被他压的很低很低,低到一抬头,日光照射不进翠绿的瞳孔里,鼻梁堪堪碰到磨砂布料。
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买下这顶帽子?为什么又把帽沿压得那样低,低到暗无天日?
因为今天是他人生里的最后一天。
挪亚握紧了口袋里的黑色左轮,一步一步,缓缓走向那个早已熟记在脑海里的地址。
可计划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变故。
“我找威廉姆斯-谢尔曼家,斯佳丽路239号,难道不是这儿吗?”他对一旁报社的老板问道。
老板抽着烟斗,“唉,他们那一家啊,两个月之前就搬走啦!听说是当家的打官司败诉了,把对面的当事人和律师都杀了,然后饮弹自尽了!唉......可怜了他那一对妻儿啊。”
挪亚问:“他的妻子和子女,如今在哪里?”
“听说是搬到隔壁贫民区的亚历山大广场去了,你去那儿找找看?可怜的伊丽莎贝和她的孩子们!”
挪亚顺着他的话,一路问了三四个人,最后在一名胖妇人的帮助下找到了地方。
那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巷子。暗巷内污水横流,垃圾成堆,臭气熏天,老鼠蟑螂满地乱窜。
挪亚疑心那胖妇人彻底骗了他,毕竟这地方实在不像是能住人的,可他确确实实看到巷子深处几户人家,被破败的彩布围得很严实。
他将信将疑地走进去,见到一个黑人女性,看样子不像本地人,操着北非口音的德语,说话也磕磕巴巴。
挪亚上去和她交谈了半天,最后得知这是一片红灯区,而这几个破布围起的房屋,就是用来供女人做皮肉生意的。
“先生。”她诚挚地建议,“我们这儿有非常漂亮火辣的姑娘,进来吧,进来吧,你不会失望的。”
挪亚沉默了几秒,说,“我找伊莉莎贝。”
“伊莉莎贝?哦......哦,她正在接客呢,您可以稍等片刻,其实我们这儿除了伊莉莎贝.....”
挪亚不耐地打断她,一字一顿道,“我就要伊莉莎贝。”
说罢,他将几枚硬币扔到女人的脸上。
趁着女人乐呵呵地弯腰捡钱的间隙,挪亚仔细打量了这片地方,好像还真是做那种勾当的地方,一想到那杀父仇人的老婆如今撅着屁股让人骑,挪亚就感觉到没由来的畅快。
这时,两道稚嫩的童声传来。
“他要找妈妈做什么?他也是客人吗?”
“嘘!”一个孩子捂住另一个孩子的嘴,“不要让尊贵的客人听见了!若是他们不满意,妈妈就拿不到钱来换面包吃了。”
挪亚冷冷地看向不远处那两个孩子,却在一瞬间心脏骤停——那两个孩子有和谢尔曼如出一辙的容貌,棕褐色卷曲的软发,蓝到莫名深邃的瞳孔,那深入骨髓的蓝色让他浑身颤抖。
手握紧了左轮,思索着上膛的步骤。
这时候,那女人却宛若没有察觉到挪亚狰狞的神色,谄媚地上前说道,“这两个孩子也是可怜虫,聪明如您也看出来了吧,这是伊莉莎贝的孩子。是,是,就是和那个开公司的前夫的小孩。你看,其中那个小姑娘也很可爱,不是吗?”
女人缓缓凑到他耳边,“先生,如果你愿意......”
一道大笑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这婊-子,还真是会伺候人!”一个中年男人提着裤腰带走了出来,看到年轻的挪亚,他不禁会心一笑,沾着某种液体的手拍了拍挪亚的肩头,“年轻人,你会喜欢伊莉莎贝的,好好享受吧。”
挪亚深呼吸一口气,不再理会那两个小孩,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屋子里走去。
一进屋,半裸的漂亮女人侧躺在床上,一只手被拷在床头。她抬眸看向挪亚,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嘴角却扯出熟捻而轻佻妩媚的笑容。
下一刻,那个暧昧的笑容被上膛声打破。
”你是......”女人的面色逐渐变得惨白,最后低沉着声音道,“原来你是他的儿子......”
她了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然后缓缓地走下床来,跪在他面前,声音近乎哭腔与乞求之间,“至少不要让孩子看到,好吗?”
挪亚望进那双眼睛。
非常黯淡,非常哀戚,涌动着对生的渴望和对亲人无限的柔情。那种已经猜到命运将会如何但是仍然感到悲伤的眼神。那种宛若父亲的眼神。
他顺着女人的视线望向门口,看到那两个神色惊慌的孩子。
那一刻挪亚的灵魂被击中。
日光太刺眼,是这样吗?不然那两个孩子为何眼里流出晶莹的泪水,为何那泪水划过脏污不堪的脸颊,落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
为什么是他父亲?为什么是孩子们?
一切好像冥冥之中都被命定了,一切都是无解的,一切都是莫比乌斯的闭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一颗子弹呼啸,从父亲仇人的枪膛中飞出,然而又飞入了他的左轮之中,枪声响彻耳畔。
然后呢?继续飞入下一只枪膛吗?
那一刻,挪亚感觉浑身都放松了下来。老实说,因为今天是他人生里最后一天,所以他一直在和自己的不舍、不安、恐惧、愤怒们做告别。
但是现在,他握枪的手不再颤抖了。
仿佛是下达某种审判一般。
他扣动了板机。
“砰。”
.......
寂静。
......
长久的寂静。
......
女人不可置信地望着手腕上那应声而碎的镣铐。
望着伊丽莎白那惊诧的神色,挪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个可怜的少年人,他说:
“我终于杀死过去的自己。”
于是从那之后,他叫挪亚-黎法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