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真挚中也包含着一些做作,
高尚中也有一些卑鄙,
即使是邪恶,也蕴藏一些美德。」
——《月亮与六便士》毛姆
放学的铃声响彻校园。
李诗筝回家。
低调的大众SUV停靠在校门边上,一水的名车里并不出众,李诗筝没看到那辆加长林肯,但她坐上车之后没让司机走,车就还停在路边。
张闻亭出来了,随着人流往外走。李诗筝看到他的时候,他在校门旁的自行车棚子里,戴耳机、戴卫衣兜帽、踩上单车,动作行云流水。
他骑着单车消失在路口。单车吱呀响。他双肩背着一个黑色的书包,很破旧,又脱了线头。
李诗筝看着他离开,然后让司机开车。
司机王叔叔问她在看什么,今天第一天上学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人和事。
李诗筝手撑着脸,有一搭没一搭的用大拇指摩挲自己下颌线,当听对方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她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笑了。
“嗯。”她轻轻地点头。
————
李诗筝出身于一个非常好的家庭。
不是有点儿好,也不是比较好,是非常好。
李诗筝的爸爸是做房地产的,做这一行的就代表不差钱更不差人脉关系,站在很高的台阶上向上迈步子,更何况她爸还迈得很卖力。
妈妈是本地电视台的主持人,国内知名艺校毕业,和爸爸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一见面就看对了眼,并且结婚后很快有了哥哥和她。
哥哥李诗风是要继承家业的,小小年纪就被送去国外深造,如今在美国常春藤读商科。
这样一个高尖阶级的家庭,理应有点家庭纷争,再不济也得闹点辈分矛盾,才对得起这种很多人一生都可望不可及的好日子。
可是没有,李诗筝家非常幸福。
非常非常非常幸福,幸福地就像一个本该存在于小说里的家庭。李诗筝是与同龄人接触之后,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这么幸福。
不是所有爸爸都会一回家就抱起妈妈转圈,也不是所有妈妈睡前会给晚安吻,更不是所有哥哥都对自己年龄相近的妹妹宠爱有加。
李诗筝常常在想,这样也对,上天怎么会让一个人一生过得那么幸福呢?于是给她安排了一个小小的病症,不过就算是小小的病症,也是很多人都羡慕的基因缺陷。
超忆症。
当妈妈听到这个病症时,非常担心地询问医生:“我家宝贝是不是心理方面有一点小小的问题?是不是我们家长哪里做的不够好?”
爸爸则一脸沉痛地抱着妈妈,说:“医生,该怎么治你尽管说,我们一定尽力配合。”
医生说:“这个呀,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记忆力很好,但是你们要当心孩子的心理状态。有些超忆症患者因为忘记不了生命里太过痛苦的事情,过了很久都没法释怀,最后决定轻生。”
在听医生科普完之后,李爸爸和李妈妈才知道是虚惊一场——这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症状。
医生还乐呵呵地道:“刚才做的智力测试,结果表明你们女儿非常聪明啊,将来是个能考清北的天才也说不定。”
李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希望我家孩子无病无灾,闺女来到我身边就是享福的,不是来过苦日子的,我恨不得这个小病也消失掉。
医生哑然。
从这件事之后,爸爸妈妈就很关心李诗筝的精神状态,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陪她聊天。
李诗筝像温室里的花朵,无忧无虑地长大。所有人都在玻璃罩里给她温暖的气流,给她甜润的露水,她也本应该长成一株娇艳的玫瑰花。
但李诗筝没有。
李诗筝长成对这个世界索然无味的样子。事实证明教育方针也不总能奏效,就算父母再怎么小心翼翼,李诗筝还是长成一片荆棘林。
她很早就觉得这个世界无聊透顶了。
“今天诗风少爷也回家,李先生和李太太说去晚上一起去空中餐厅吃饭,我们先去吗?”
李诗筝说,好。
望向阴沉的窗外,下雨了。细密的雨点滴落在透光的玻璃上,一条条水珠划过,留下珍珠串似的痕迹,映出霓虹闪烁的破碎的街道。
李诗筝想那道背影,不知道他淋雨了没。
————
晚七点半。艾丽空中花园餐厅。
坐落于本市CBD的核心地带,艾丽大厦的五十六层,从这里能俯瞰到整个繁华的城市。冷秋的细雨笼罩着漆黑夜幕,让这个钢筋水泥的都市更加萧瑟残酷。缥缈风雨中,只有星星点点清明璀璨的灯火燃烧。
李诗筝望向窗外,李诗风切牛排的手顿住,问妹妹在看什么呢,是不是菜肴不合胃口。
李诗筝说没什么,然后转过头和哥哥聊她的高中生活。从纽约到本市的直达航班都要十六个小时,李诗风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仍然很关心她最近的生活和心理状态。
这里是本市最上档次的餐厅,是国内赫赫有名的高餐标,是社交媒体吹捧的顶奢restaurant。
这里是李诗筝的食堂。每月一次,从不缺席。
李诗筝放下刀叉,说去上个厕所。
路过空中花园的植物区,景色很好,李诗筝慢慢跺着步子,黑而清冽的眼珠漫无目的张望着。
突然,她看到了不远处紫藤花架下的一张露天餐桌。餐桌是三人座,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李诗筝认识的只有那个少年。
今天意外碰见很多次他,李诗筝又命运般地慢下了脚步。往后每一次,她回味起这历史般的一天,这充满巧合与不确定性的、命运的一天,她都会觉得一定是谁在冥冥之中操纵这一切。
张闻亭头发是湿的,还有点乱。他淋着雨了。纯白的校服上有湿漉漉的一片,从肩膀蔓延到前胸后背,衣服下摆还好。他看起来倒没有赶路过后的气喘吁吁,只是轻微起伏着胸腔,薄弱的身体克制着喘息声,手里握着卷意大利面的刀叉。
那只黑色的书包就静静地躺在桌脚。
李诗筝放慢了脚步,她装作自己是一名不经意路过的食客,用余光悄悄打量着张闻亭那边的状况。
坐在他右手边的女人,暗红色的长卷发,面容非常妩媚,是那种能够媲美荧幕上少数民族女星的异域风情,看得出和张闻亭的眉眼相似之处,不过真正让李诗筝认出她身份的,还是女人手指甲上莹润粉红的指甲油。
而坐在他左手边的男人,西装革履,头发用发蜡抹得很整齐,是个很有韵味的中年男人,皱纹在他脸上不显得苍老,反而是成熟的象征。
男人和女人正有说有笑,张闻亭也在笑,看起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时而有侍者端上几道例汤和菜品,女人温声道谢,男人也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两人轻笑不止,张闻亭在一旁小口吃着番茄肉酱意面。
离得近了,李诗筝听到他们的对话。
“闻亭能得到那笔遗产吗?”
“哦,哦,还没有定论。”男人笑着抿了一口红酒,“老爷子那边一直不松口,因为我大哥也有个很优秀的养子,他还在斟酌呢。”
女人也跟着笑,笑声银铃一样悦耳动听,说出的话却不是很柔和,“张席合,老娘为了你,爬了那么多男人的床,你最好也给我上点心,如果我拿不到我该拿到的钱,你也别想好过。”
男人面不改色,为女人斟了一小杯波尔多红酒,“只要你一直好好培养你儿子,让他能够有更多的利用价值,我们就还有筹码在手里。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陶迎,你知道的。”
......
李诗筝没想到,看起来风平浪静的餐桌上,正在进行这样剑拔弩张的对话。
李诗筝至此已经完全路过了那张餐桌,再也听不到那边的动静,她回过头去,只能看到张闻亭依旧是笑着,低着头看手机,一边看一边吃自己盘子里的面条。
那笑容让人不觉有他,但知晓了餐桌上的水深火热,这笑容在李诗筝眼里就有了别的味道。
被人当作权利的筹码进行谈判,面临这样的事情,他的笑就像一张外壳完好无损的面具。
李诗筝打开手机低头翻看,那个之前删除了评论的贴吧账号底下,还有很多关于张闻亭的旧贴,翻到最底下的一条点开,是他的“家世之谜”。
“张闻亭的妈妈,陶迎女士,原本只是一个十八线开外的野模,后来和一个商圈大佬玩的时候没收住,就有了孩子。”
“这个孩子是商圈大佬众多孩子中的一个,将来也是要竞争他父亲留下的遗产的。同姓张又做投资发家的,你们去度娘搜一下就知道是谁了。”
“他们家族情况特复杂,几十个孩子争一整份遗产,你有我无的那种。贵太太们养儿子都和养蛊一样,更别提陶女士了。你们看看张闻亭那成绩,那性格,八成就是他那个厉害妈给逼出来的。你们羡慕人家品学兼优,说不定人家还羡慕你们无忧无虑呢!”
底下有人问他,为什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他说,“因为我就是张闻亭。”
后面跟着一片“哈哈哈哈哈”的评论。
贴吧账号wswzdgjzdyg,这是一串乱码。
李诗筝记得,是因为他坐在靠廊道的位置,路过时一低头就能看到他手机屏幕里的内容。
一个贴吧主页,账号就是这个乱码。
原来一直在舆论里推波助澜的,是张闻亭本人。
......他到底怎么想的?
李诗筝回到座位上,笑容奇异。
妈妈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了,今天司机叔叔说李诗筝在学校挺高兴的。
李诗筝切一块牛排,说。
“是的,我遇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