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
大胆去走你的夜路。」
——《病隙碎笔》史铁生
李诗筝桀骜不驯。
李诗筝目中无人。
李诗筝飞扬跋扈。
生日宴那一天的种种细节也如同白鸽一样,在学校贴吧里欢快地飞舞着,羽毛洒遍漫山遍野。但无论怎么说,李诗筝就是李诗筝,不是玫瑰花也不是荆棘草,任何词语都无法梗概她的存在。
转校生,一班班长,生日宴会......
唯独没有张闻亭。
没错,这群大名鼎鼎的优等生们怎么会让人知道是他们随意议论别人在先?有人上传了那个男生浑身湿漉漉的照片,也有人录下了李诗筝笑容满面说“你们也挺没意思的”,但没有一个人将事情从头到尾、毫无遗漏地讲述出来。
李诗筝被说成一个和张闻亭一样脾气古怪,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人。随着林芮本人疑似默认的微妙态度,事情似乎渐渐朝着不可控制的地方发展。
校园贴吧的热搜榜上,铺天盖地的“李诗筝”三个字压过了大家熟悉的老牌红人“张闻亭”。这下不仅是在成绩榜还是在热度榜上,李诗筝都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了。
所以周一升旗仪式的时候,李诗筝的全校表扬和全校检讨不分先后。校长先生本意是让她分开来讲,谁知道李诗筝将一切都搞混了。
那么李诗筝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呢?
她先说:“感谢学校给我这次发言机会,本次国旗下讲话,我将向大家分享我各个学科的学习经验和方法总结。平时在课上和课下,我采用不同的方法来调动自己的学习积极性。”
然后她又说:“感谢学校给我这次检讨机会,我在上周末用碳酸饮料泼了周天耀同学,实在是非常抱歉,我对我的一时冲动感到很后悔。”
接着她再说:“课下的时候,我会通过释放压力来放松自己的大脑,有时是听同学讲别人家那三瓜俩枣的破事;有时也在校园论坛上想办法诋毁讨厌的人;有时候也举办一些没营养的聚会,搞一些不准劣等生加入的小圈子。”
不过她继续说:“周天耀同学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性格也非常好,非常有礼貌,口头禅是‘野种’和‘私生子’诸如此类的雅言。对这样品德良好的人动手,让我无时无刻不谴责自己的粗鲁。”
最后她说:“这些就是我的学习方法和检讨感言,我的国旗下讲话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在一众目瞪口呆的视线里,李诗筝站在高高的国旗台上,目光下行,再下行,越过了那些可笑至极的面孔,看到低着头的张闻亭。
他根本没有在听国旗下讲话,而是认真看着手里的教辅,耳朵里塞着耳机,事不关己的样子。
突然有人拍手,渐渐的,掌声越来越响。
直至掌声如雷鸣。
张闻亭的注意力从教辅书上离开,摘下耳机,一边揉耳朵一边抬头,和李诗筝的目光交接。
后来他说那是“年级第二盯年级第一的眼神”。
但是当时,李诗筝只觉得非常有趣。
她兴致盎然地俯视着张闻亭。在她还没能够挖掘出这个人脑袋里的所有想法时,她想,张闻亭会一直有趣下去,一直一直有趣下去。
也必须有趣下去。
————
当天下午,李爸爸李妈妈来到了学校。
校长语重心长:“李诗筝这孩子,学习方面完全一点也不用人操心,但是性格方面实在是有点......”
李爸爸把女儿叫过来,李诗筝不含糊,说了一遍前因后果,然后又说,“我是有错在先。”
她甚至都没有说“但是”,可在场的领导和老师们都知道她后面要说的是什么。李爸爸也了然,他们家闺女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动手的人。
李爸爸沉稳而有魄力的态度比起他的地位更震慑在场的人,领导沉默了半天,说是他们错怪李同学了,问李爸爸希望学校怎么处理。
李爸爸说这件事应该问李诗筝,你们没有冤枉我,你们冤枉的是我家闺女。
李诗筝坐在妈妈旁边,妈妈握着她微凉的指尖,正在低声问她晚上有没有想吃的菜。
李诗筝偏过头,看向一班的方向。
“我希望他们当着全校同学的面给张闻亭同学道歉。”李诗筝道,“就像我今天一样。”
领导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李爸爸还要赶回公司开会,妈妈也要回电视台晚播。李诗筝把他们送到校门口,爸爸突然停下对她说,“闺女,你还来上学吗?”
妈妈说:“你好不容易愿意上学,如果就因为这事闹的不愉快,干脆再转一次学得了。”
李诗筝摇头,说不用,又说不要。
又说,我有要见的人,该快点去了。
爸妈对视一眼,眼里都是诧异。李爸爸问是你的朋友吗,李诗筝歪着头想了想,说。
“还不是,但很快会是了。”
李诗筝告别了爸妈,转身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她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低头看了眼时间。
步子变快,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最后李诗筝甚至跑了起来!
跑过午后的阳光,跑过火红的落叶,跑过冷湿的秋风,跑过嘈杂的人声,跑过沥青的路面。
李诗筝气喘吁吁地推开阶梯教室的门。
依旧是熟悉的木质香,阳光透过透明玻璃淋洒在偌大的空间,空气中细小的尘埃欣然起舞。台上那道背影落下最后一笔,灿金的光线落在他的校服上,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青白色的手上。
落在黑板上那一行字上。
“HELLO WINTER”
李诗筝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手还放在门把手上。冰冷的触感渐渐消失,体温给铁制物传递源源不断的热量,最后门把手也变得温热了。
李诗筝忘记了进去,也忘记了关门,就那么持续着打开门那一刻的动作。这也不能怪她,她太紧张了,她太期待了,她太好奇了。
这是她出给张闻亭的题,这一周她估算着对方的能力,考虑了很久才找来这道对方踮起脚尖就能够到的题目。让他思考,却又不让他思考太久。她给他一个周末的时间破解题目。
题目的答案,她在尽头向他问好。
李诗筝的心咚咚跳,哦等等,不是咚咚跳,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无止尽地狂跳。仿佛她整个身体全部都在朝那儿供血,下一秒她小小的心脏就会因为过度运转而彻底陷入衰竭。
就是那样疯狂地跳动。
这是李诗筝第一次那么对一个人感兴趣,第一次那么想知道他的想法、那么想接近他,这也是第一次,她迈开自己的步子,主动跑向一个人。
李诗筝清楚的知道,张闻亭这种有趣的人,在她的人生里以前从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所以要够上他,就是现在,就是这一分这一秒。
在她兴奋到堪称狂热的视线里,头发很软的少年如同一颗正在抽芽的松树枝干,静默地站立着。从李诗筝的角度能看见他的侧脸,依旧是近乎四十五度和六十度之间,鼻梁挺拔,眉目清隽,额角和下巴的弧度都比一般人的侧脸要锋利很多,特别很多,正如他本人那样。
他抬手,写下。
————
一周之后的升旗仪式上,那几个在林芮生日宴会上发表不良言论的主要人物,全部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升旗台上,一个接一个的道歉。
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张闻亭身上,好奇为什么事情会迎来这样的反转,贴吧里翻了天,但张闻亭本人却依旧平静如了无波澜的池水。
他依旧低着头,戴着耳机,看着教辅。
但没有人会知道,在他常用来演算的稿纸上,出现了一道陌生而崭新的题目。
而李诗筝呢,作为上一次讲话的风云人物,乃至于目前为止整个学校的焦点所在,她漂亮地扳回一局,本应扬眉吐气地接受这些人的道歉。
但她却并没有在场。
此刻,李诗筝坐在教室里,撑着下巴看窗外。窗外枫叶依旧落下。如火如荼。像是瓢泼的雨点热烈地洒落,亦或是坠燃的火焰熊熊地升腾。
一片枫叶悄无声息的掉落,这一幕是很快速的,却又是正好是她的肉眼能够捕捉到的。这样的画面每一秒都在窗外发生过无数次,按理说是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李诗筝却不这么认为。
她心里静默地数着,枫叶从屋檐飘落到窗沿的距离,三米,所经历的时间,一点四秒。
然后伸手,抓住了那片落叶。
手指触碰到粗糙的叶面时,那一行字迹清晰而利落的粉笔字也逐渐浮现在她眼前。
“你好。”
当时,李诗筝心跳停了。
她记得自己夺门而出,堪称是被击溃一样。她缓缓地靠在那扇命运般的木门上,颤抖的指尖按压着自己的胸口,想办法安抚自己的心跳。
可是不能够,依旧是咚咚,咚咚。
心跳如雷鸣。
那一枚落叶被缓缓攥着。攥紧了。
李诗筝心想,她不会让他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