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8
「可以绕行,狐疑,留在原地。
可以淋雨,假死,爱任何人。」
——《遇见你,而后有悬崖》
“驾!”
李诗筝一甩缰绳,蒙古劲马长嘶一声,黑蹄踏过松软的泥土,一根离了弦的利箭飞了出去。
李诗筝先是重心后仰,推浪似的和马儿一起颠簸,速度猛的提了上来,她又把身子俯得很低,严丝合缝贴着马背和脖颈,从两点式改为重心向前,一手紧紧握着安全把,一手提拉着缰绳。
身子海浪似的摇晃,草原是她的汪洋。
是的,又是这样不欢而散的谈话。
就在听完张闻亭说“都过去了”的几秒钟之后,她狠狠皱眉,又轻笑了一声,然后打马飞奔而去。
虽然是张闻亭先说的“谈谈”,但是主导方却变成了李诗筝,最后结束对话的也是李诗筝。
她怎么又生气了?
张闻亭捉摸不透,不过一报还一报,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这六年来李诗筝琢磨他琢磨得有多煎熬,他如今就要一点一点的还回去。
也不算坏。
张闻亭轻叹一声,驱马跟了上去。
————
“挪亚,太快了,慢一点儿!我不会骑!”
“咦,我只是在慢走啊,而且小矮马也跑不快吧。不过话说,为什么汤匀你不会骑马啊?”
挪亚一边问着,一边轻扯了缰绳。夸特马由快步改为小幅度慢走,其实这样不太舒服,大腿根总是被马鞍轻拍,但汤匀会好受一些。
“我也不是全能的啊!”汤匀一边气呼呼地抱怨着,一边去摸小矮马那气喘吁吁的脑袋。
“可是你在蓝河呆了这么久,不应该什么都会吗?”挪亚问,“就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
“你当我是神,是吧?”汤匀吐了吐舌头。
“说不准呢?”挪亚不觉得她这句话像玩笑,“你洞悉一切蓝河的事情,而且又那么好脾气。”
“好脾气?”汤匀笑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是在说我呀?”
“不然呢?”
汤匀摇了摇头,懒得解释的样子,又说:“可是神也不是一定要什么都会,神也不是全能的。”
“我倒觉得,神只是人们杜撰出来的而已。”挪亚说,“至少我在来到蓝河之前是这么以为的,就像我和诗筝说的那样,我是个无神论者。”
“不过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呢?”汤匀说,“如果蓝河里也有神,并且就在默默注视着每个人,这也说不定吧?”
“那这个神也太——人性化了吧!”挪亚双手松开绳索,这个速度根本不需要缰绳也可以保持平衡,他是个肢体语言丰富的人,因此做了个摊手的动作。
“我的母亲经常说,主不在乎,意思是神只创造了这个世界,却并不理会这个世界的苦难。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主真的不在乎,又为什么要让那么多人祈祷?又为什么创造天堂和地狱?”
“不过,比起主不在乎,更可怕的是主在乎吧。并不是说有什么超乎自然的东西默默盯着你很恐怖啦,而是主有了自己的主观臆断,那不就是和人一样随性了吗?不就是世界的独-裁-者?”
“这个人想干嘛就干嘛,说不定今天看不惯我挪亚-黎法斯,就要我立刻暴毙了吧!”
汤匀被他乐的直拍手:“你这样子像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可是你明明是个烂好人啊!你忘了吗?你连杀父仇人的老婆和孩子都不忍心伤害,如果真的有神,神应该嘉奖你才对!”
“就是因为神有主观臆断,所以才不一定嘉奖我吧!”挪亚摸这下巴思考,“神说不定觉得我太软弱了,神和我的价值观又不一定一样。”
“那么神可能是坏人?”
“神可能是人,这就已经很可怕了!人是复杂的,人是会时时刻刻变化的,人就很可怕了!”
挪亚说着,轻轻的叹了一声。
“他人即地狱啊......”
汤匀却面色凝重地打断了他。
“他人是不是地狱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如果我们不跑,现在这片草场就会变成地狱。”
挪亚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苍茫荒凉的枯草连天扯低,风一吹就一大片一大片的仰倒,在一片青黄色的仰倒里,有一些生物正在缓缓地移动,朝着他们的方向。
“天呐。”挪亚惊呼一声,“是草原狼!”
草原上的野狼毛发旺盛,体型硕大,光是身长就在一米六左右,体重可达到五十斤。躲藏在草垛里的狼们有翠绿如玛瑙的瞳孔,一只、两只......最后居然出现了十几只野狼,全都警戒地打量着这两个外来者——这是一个草原狼群!
“快,挪亚,别愣着了,掉转马头!”汤匀大声说着,拉住缰绳把马儿掉头往回跑。
“哦哦哦!”挪亚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下意识遵从了汤匀的指令,不过他边掉头边问,“不过你不是说白昼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吗?”
“但是我的小矮马也是虚假的!狼群伤害不到我们,但是能够伤害我的德保矮马和你的夸特马!如果不想眼睁睁的看着爱马们被咬死,我想我们还是快点儿跑的好!”
“哦哦哦!知道了!”挪亚叫的像一只公鸡。
两匹马儿在旷野里飞速奔跑着。
身后是危机四伏的狼群,眼前是开阔到无边无际的荒凉,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也没有可以用来反击的武器,能做的只有逃,逃,拼命的逃!
风和草屑都灌入衣角,挪亚的军绿色登山服鼓鼓作响,汤匀洁白的裙角在骑行中飘荡,像一面雪白的轻盈的旗帜,而身后的十几匹灰狼是白的忠贞的追随者,它们阴魂不散,它们步步紧逼,疾驰的同时又要细嗅风传来的猎物的血香气味。
汤匀的马儿跑不快,卖萌它很擅长,但矮脚马就是矮脚马,怎么也不可能媲美赛级马的速度。
狼群已经逼到他们几步之外的距离,头狼雄壮矫健,扑过来的时候张开血盆大口,锋利锯齿咬下小德保马儿尾巴上的毛发,吓得它没命儿地跑起来,汤匀被这受惊的小家伙一下颠了起来。
挪亚右手持着缰绳,一脚离开马鞍,整个人在高速奔驰的状态下重心左移!这是个非常惊险的动作,一旦重心稍微不稳就会跌下马去,可他保持住了,右手飞快的把被抛到空中的汤匀捞到自己的怀里,把她摁在马鞍上,坐稳了。
汤匀的目光还在自己的小矮马上,头狼追上它,疯狂地把它扑倒在地,两只动物在草坪上滚动,而挪亚和她却在飞速的远离那片地狱。
小矮马在惊慌失措地乱叫。
小矮马在惊慌失措地乱蹬。
小矮马在......
温暖的黑色覆盖了汤匀的眼睛。
挪亚的手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别看......都是假的......”挪亚声音颤抖,手也在抖,一切都在抖,暗示着他的震惊与害怕。
明明他也很惊恐,明明他更加措手不及,明明他才是应该受到保护的那个灵魂。
可他还在捂着汤匀的眼睛。
————
汤匀在挪亚指尖的缝隙里往那儿看,没有看到血花四溅,却看到一个黑色身影踏风而来。
那匹太健壮庞大的蒙古马——阿巴嘎黑马,光是站立体高就足有一米五,更别提高高抬起粗大的前蹄。它在狼群里像个黑色的巨物。
漆黑锃亮的毛发在飓风中飘舞,同样在风中飘舞的还有李诗筝那束得极高的马尾。她躬身骑在马背上,双脚把马身夹的很紧很紧。
直立起扬,李诗筝整个人和马的前身一起垂直于地面,腰背绷紧躬起,核心稳定有力。
然后踩下!
头狼惨叫一声,躲避不及,肚子被踩中。
这下才是真正的血花四溅。
如此庞然巨物让周围的野兽们开始忌惮,马背上的女人和马儿一样凶狠,漆黑的眼里是摄人心魂的凶悍!仿佛要用蛮横的力量碾压一切!
德保矮马灰溜溜地从地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汤匀的方向跑过去,汤匀跳下了马抱住它。
暴烈的巨马让狼群不敢再逼近,但李诗筝却敢,她亲吻马儿的后颈,一边说“好马”,一边策着它慢慢威压着离得近的那几匹狼。
最后只听到几声低吼,狼群愤然离去。
张闻亭的利皮扎马姗姗来迟。其实它已经跑得很快了,但和绝对的草原王者比起来还是捉襟见肘,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李诗筝的背影。
风衣领口护住洁白的脖颈,她轻喘着气,看起来瘦弱的身体却很有力量。背影是挺拔的,侧着的脸趋于四十五度和五十度之间,额角和鼻唇的弧度都很柔和,但她方才的举动却很凶狠。
任何人都会被她的坚韧和锋利折服。
挪亚跳下马来,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
“诗筝,你太帅了!你救了我们一命!”
“你和汤匀没事吧?”李诗筝侧身下马,牵着缰绳走了过去,黑马跟在她身后,像是乖顺的影子。这绝不是温柔的屈从,而是火柴被一把烈火点燃的吸引。它被勇敢的人儿吸引。
“我们没有受伤。”汤匀低下身子去查看小矮马的伤势,只是轻微的擦伤,“它也是。”
张闻亭走过来,“你没受伤吧?”
他是对李诗筝说的。
“怎么可能?”李诗筝回答,还是那副“你在说什么胡话”的理所当然的笑容。特别酷。
张闻亭心想,特别酷。
说到底李诗筝还是李诗筝。就算她一丝不苟地按照张闻亭的人生轨迹运转着,她还是她,随心所欲,温柔也骁勇,可以静默地在远处注视着他,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咄咄逼人。
而张闻亭只能用“第二名望着第一名的眼神”去仰望她。遇到困难他撑不过去的,他的“都过去了”是被劲风吹弯了腰的荒草,再次直起身子之后,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挺拔了。
而李诗筝是屹立不倒的黑马。
为什么会觉得他有趣呢?
张闻亭牵着马慢慢地走,马儿在低头吃草,他在抬头看天,突然这么想着,为什么会觉得他张闻亭很有趣呢?明明就是没什么意思的人。
汤匀和挪亚还在安抚小矮马,李诗筝牵着黑马走过来,信步走到张闻亭的身边,开口。
“可以。”她轻轻地说。
张闻亭说:“可以什么?”
“可以都翻篇,可以都过去。”
李诗筝看着高而远的天,又扭头看他。
“你有你的选择,你有你的人生。我不翻篇是因为我还有疑惑和不解,你翻篇了是因为那些让你不快乐,不快乐的东西丢掉就好了。”
“如果我也让你不快乐,那就把我丢掉。我只是你过去悲惨人生的剪影,万千苦难的一支。”
“可以绕行,狐疑,留在原地。”
她顿了顿,继续说。
“也可以淋雨,假死,爱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