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0
「上帝从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这三个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设下永恒的距离,
公平的给每一个人以局限。」
——《我与地坛》史铁生
车在宪以为自己最难过的时候是妈妈离世,其实不是的,他也没有那么难过。
那件事吗?对他来说倒说不上重要。
虽然媒体都在声讨他,舆论都聚焦在他身上,但他明白那不过是公司的手段罢了。
等风波过去后,他依旧可以继续复出,唱歌或者演戏,打苦情牌或拍两张憔悴的照片,最后妥善处理受害者的家庭——给上一大笔赔偿金。然后去做做样子,开记者会澄清,说不定口碑反而会比之前更好呢?
反正公众就是这样的,他们记不住太多事情,新的烟花开放的时候没人在乎旧的,漆黑的夜空是一片海纳百川的幕布,总有戏码不停的上演,人们看到,拍手叫好。
可那个失去生命的女孩呢?
是无关痛痒的存在吗?
车在宪突然感觉到很惶恐,是那种在海里沉浮的害怕,脚下什么都没有,每踩一次水都能感受到海水的重量,潮湿阴沉至极。
站姐自杀和母亲病逝这两件事在同一天,所以车在宪说不清到底哪件事让自己更不舒服。反正他病了,病得很重,头晕目眩、双目沉沉的状态之下是没办法举办好母亲的丧事的。刘石焕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特意联系了他的远房表亲来操持葬礼,还给了他一笔堪称“丰厚”的抚恤金。
车在宪在葬礼上亲自退还给他。
“我不需要这一笔钱,而且我已经申请自动解约了,以后就和公司没有丝毫瓜葛,你也别再私底下联系我了。”
刘石焕却说:“这笔抚恤金是我对伯母的一点心意,就收下吧。”
“刘石焕。”车在宪非常温和地笑了,“你没那么好心,承认吧,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
刘石焕沉默了片刻,摸着后脖颈开口,“我时常在想,当初在网吧门口叫住你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如果当初没给你名片......”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接,我也不知道没有接的话会怎么样,你是想说如果没有你,我也许还是那个欠了很多高利贷的吊儿郎当的穷小子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车在宪打断他的话。
“说实话我不知道。”他坐在台阶上,非常疲倦的模样,“我不知道我的人生究竟会更好还是会更差。如果我当初没有接你的名片,我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更幸福,我会不会更幸福,我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他轻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刘石焕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他知道这时候即使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但是在临走之前,还是递给车在宪那张白名片。
“你把我的联系方式都拉黑删除了,我也联系不上你,只能通过你叔叔来知道你最近的状态。我是想说,如果你有难处,随时打给我。”
车在宪接过那张名片。
然后随手扔到焚烧纸钱的香炉里面。
他坐在那里,不再搭理任何上前的人。
————
车在宪没配合公司出面平息这件事情。
即使公司的高层威胁要曝光他的黑料,要消费他死去的亲人们,他也全然无所谓,全然置之不顾。
他让网上的舆论越来越严重。
每当公司花钱让事态稍微平息一会儿,他就重新以更加恶劣的姿态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在采访中对记者骂脏话,在社交媒体上指责公司吃人血馒头,私下抽烟喝酒聚众闹事……一瞬间他从一个完美的偶像艺人变成劣迹斑斑的年轻人。无论是公众媒体还是网民们,一个个都对他口诛笔伐。
那些粉丝痛心疾首,纷纷表示自己曾经有多么爱他,为了支持他花多少真金白银。他们愤怒地在他家门口留下红漆写的脏话。
车在宪在短短一年里被迫搬过五次家,换过四辆车和十几次的电话号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还真的挺爱他的,执着到这种可怕的程度。
“Rika你真的太让人失望了,你这样对得起粉丝吗?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当爱豆!”
“我就说啊,这种年轻偶像迟早会毁了女孩子的人生,我建议全网封杀这个畜生,不要再让他蛊惑到更多的女孩去轻生了!”
“真是今年最让人大跌眼镜的公众人物啊,你们知道他爸是老赖吧,欠了几千万然后畏罪自杀,留老婆孩子在首尔替他还债。这种家世有争议的人,为什么RW当初还要签下他啊?”
“真是的,都是因为他,H.O.都面临解散了。这个害人精,他就不能和他早死的妈一样归西吗?活在世界上真是浪费空气!”
这样就好。
车在宪看着私信箱里不堪入目的言论,每一条都看得很认真,他们对他的劣迹如数家珍,其中最耀眼、最脍炙人口的当然是那个站姐自杀事件。
大家都要记得她,这样就好。
不要忘记。一直一直记得,记下去。
那一枚消散的烟花。
————
在公园墓地附近的商店里买了新鲜的鲜花和果篮,车在宪带着棒球帽和口罩走进墓园。这时候是不想让媒体拍到的,至少在今天这个日子里,他还不想让“车在宪母亲”这个词条下又多出好几千条谩骂。
车在宪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叔叔婶婶们已经在墓前等候。他们把墓碑擦得很干净,并放了贡品在堂前,炉子里也插上了香。
车在宪在墓前放上白雏菊花束,缄默的花躺在母亲的名字面前,是很适合她的花。他在蒲团上跪拜、念悼词、行礼,叔叔们就在一旁边抽烟边唏嘘着。
“哎呀,在宪,你是不知道你母亲那时候过的有多苦,你要是知道,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混账!你妈看到你这样也会难受......”
“我们小妹是个命苦的人啊,一辈子劳碌命,如今在宪挣了大钱你却没命享受了,放心吧,在宪我们也会帮你照顾好的,会好好看着他成家立业的。”
其实他们不了解这个一辈子劳碌的人。在娘家时她是无足轻重的小妹,嫁人之后她也是择夫无方的悲惨新妇,丈夫欠贷自杀之后她是带着拖油瓶而无人问津的倒霉女人。
甚至在得知这女人的孩子真的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爱豆之前,他们还没有操持葬礼的打算。要不是因为刘石焕那一通电话,现在站在这儿的恐怕只有车在宪一个人。
他们没出什么力,倒是问车在宪要了很大一笔辛苦费,甚至置办墓地的钱和举行仪式的费用都是车在宪一个人付的。
他们只负责哀悼与流泪。
居然还有脸流泪。
车在宪看着他们在碑前长吁短叹,足足有二十分钟之久。做够礼数之后,他们纷纷说有事要先走。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程序,跟他报备一声之后行色匆忙地离开。
其实他们哪有什么事,都是一些半截身子入土的家伙了,他们只是不想大冬天站在外边吹冷风,又不好意思和车在宪说罢了。
这些是不可或缺的。
是为了维持缛礼繁仪的重要流程。
好像不维持体面就没法儿活了一样。
车在宪揶揄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然后顺着台阶坐下,拿出纸钱堆起来,烧给母亲。
其实这女人用钱的时候很少,就算是有钱给她花,她也总是过分拮据。
车在宪是想过挣很多钱让她扬眉吐气,可是等到他真的挣到钱的时候,她却已经没有那个福气去花了,真是个苦命的女人。
来到这个世界上,辛苦你了。
养育我这么个坏孩子,辛苦你了。
最后带着病痛坚忍地死去,辛苦你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记得你,妈妈。
辛苦你了。
————
车在宪结束缅怀之后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徒步到了离这儿不远的另一个墓园。
这次买的是一株白卡纸包裹的勿忘我,蓝色花朵恬静淡然,散发着怡人的芬芳。
除了花束,还有一个装满黑巧克力的零食篮子。她喜欢吃黑巧克力,这种牌子只有从国外托人送过来,在本地是买不到的。
车在宪前段时间又去拜访过她家里人,留在那儿吃了一顿晚饭,还教她刚上初中的弟弟写了几页的数学作业。
他每个周末都去拜访她的家人,自从那件事之后。
车在宪并不是固执地想赎罪——女孩的家人早已经原谅了他,但是车在宪还是想坐在那张温馨的木桌上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餐。
真暖和啊。
在又添了一碗热乎乎的罗宋汤之后,他看着满脸带笑的大婶、大嚼猪肉的叔叔和正在说学校里趣事儿的弟弟,这样想着。
好像只有在这里,才算是回到了家。
车在宪在她的墓碑前碰到了那一家人。大婶把热乎乎的汤婆塞进他冰冷的手里,然后蹲下胖乎乎的身子去给墓碑擦灰。
叔叔没有抽烟,一边烧纸钱一边絮絮叨叨地对逝者讲话,而弟弟安静地站在一边,沉默地凝视着石碑上姐姐那恬静的笑脸。
他们没有一个人责怪车在宪,没有一个人说些不着边际的漂亮话,只是简单地交代生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此总是有沉默下来的时候。焚香炉里飘出淡的烟雾,在暂寂的空气中流淌。
“在宪啊,今晚回家里吃饭吗?”女人自然而然地说,“你要是回家,我就多烧两个菜。”
不知何时,他们不问“来我家里吃饭”这句话,而是用“回家吃饭”代替。车在宪很喜欢这四个字,非常喜欢。虽然他不说,但是他们应该知道的。
所以就一直这么说了,就好像他也是他们家的孩子一样。车在宪由衷地感谢他们。
“不,我想多陪姐姐在这里说说话。”
他也称呼她为姐姐,事实上就是这样。
姐姐第一次为他应援时,他才刚满十八岁呢,姐姐也才二十二岁,是刚步入社会的待业者。记得在签售会上见面,她郑重其事地握住他的手说:“我们在宪啊,特别帅气特别可爱的孩子啊,一定要幸福哦,一定要快乐哦。”
真的很像个大姐姐。
会幸福吗?
车在宪看着墓碑上小小的笑脸,不自觉讲了很多很多话,多到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只是把从小到大的事情全部都讲了一遍。
其实她应该已经听腻了吧,毕竟他隔三差五就坐在她的碑前念叨。但是她是喜欢他的,那么车在宪觉得,自己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分享有关于“爱豆车在宪”的一切了。
他也很想了解她的生活啊,但是只从叔叔婶婶的口中和家里的摆设得知只言片语。
姐姐啊,你幸福吗?
你应该觉得很不幸福吧,你曾经喜欢的我,现在已经变得和劣迹艺人没什么区别。
你幸福吗?
要幸福啊,我让世界上的人都记住你,他们永远不会停止谩骂我,这样他们也不会忘记不幸的你,忘记叔叔、婶婶和弟弟。
车在宪闭上眼睛,回想这些年的事情。
车在宪没有值得人喜爱的地方,真的,他就是个劣迹斑斑的、生而有罪的人。
只是有罪的人。
车在宪在坠入到蓝河的前一秒钟,在永远缄默的她的墓碑前,想的是这样的句话,
当他再次睁开眼,世界变成蓝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