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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伯夫人日日拿最好的汤汤水水养着戚凤笙,倒是很快将她身子补好了些。
虽不能说恢复如前,至少气色好了不少。
知道有求于戚凤箫,戚凤笙待她倒没再像初见时那样剑拔弩张。
即便不讲恩情,戚凤箫念在那一大笔银子份上,也愿意宋玉光过得好。
是以,叮嘱戚凤笙戴面纱,教戚凤笙学她说话时,她还算用心。
戚凤笙声线与她不同,再用心,也学不到十足的像,便不再多浪费时间,想在别处下功夫。
“你与世子之间,平日里是如何相处的?是他主动些,还是你主动些?”戚凤笙已尝过情爱滋味,并不避讳。
反而,她想问得越清楚越好。
毕竟这些是夫妻之间绕不开,也最容易露馅之处。
戚凤箫迟迟未主动与她讲这些,便是不知该如何启齿。
且这些私密的事,她并不愿意第三个人知晓。
熏笼烘得人面颊微热,戚凤箫别开脸,望着屏风上的花鸟,轻应:“他喜欢听哄人的话,平日里,你多夸他几句,多说几句喜欢他之类的情话,他便欢喜。他只是看起来脾气不太好,实则很好哄。”
戚凤笙:“?”
她可不耐烦哄一个大男人。
从前董信那个狗东西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哄得她心花怒放。
如今风水轮流转,要她拿那些话哄别人?
戚凤笙不太情愿,却也没拒绝,嫌弃嘀咕:“一个瞎子,还挺能矫情。”
“你莫要这样说他!”戚凤箫骤然抬眸望她,眼神有些冷。
回到伯府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没控制住情绪,些许失态。
“他也曾征战沙场,金戈铁马,战功赫赫。虽暂时看不见,可陈太医还在府中为他诊治,并未说全无复明的可能。”戚凤箫记得,戚凤笙一向嫌弃眼盲之人。
听见戚凤笙轻视宋玉光,她心里极是难受,她不敢妄求的明月,竟被戚凤笙嫌弃至此。
“你既然想回侯府做世子夫人,便学着去接受他,去爱惜他。”戚凤箫怕她听不进去,待宋玉光不好,忍不住威胁,“否则,你学说话、学戴面纱都只是皮毛,他总会发现枕边换了人,到时他定不肯善罢甘休。”
这几日,戚凤箫有恃无恐,什么也不怕,把伯府当自己家一样淡定从容。
直到此刻,戚凤笙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戚凤箫有软肋。
只是,这个发现并不让人觉得愉悦。
因为戚凤箫的软肋,是她戚凤笙的夫君!
“我的夫君,轮得到你心疼?”戚凤笙猛然起身,带倒锦凳,不知是惶恐不安,还是恼羞成怒,她歇斯底里冷斥,“你待他再好,也不过是个暖床的玩意儿!”
突然,戚凤笙不想再问关于她和世子相处的任何细节。
不管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细节,她都会强行抹去。
那是她的夫君,却要她假扮成旁的女人去讨好?
且假扮的还是她看不起的戚凤箫,戚凤笙忽而没了学人的兴致,只觉连面上轻纱都是对她的羞辱。
戚凤笙扯下面纱,愤愤然:“这劳什子面纱,我可不会戴,什么佛前祈愿的谎言,可困不住我。我还巴不得他眼睛永远别好,等我的儿子承爵,就没他什么事了。”
“你想做什么?”戚凤箫一阵心慌,总觉戚凤笙的话藏着对宋玉光不利的心思。
“这么紧张做什么?”戚凤笙笑,“他是我夫君,难道我还会伤他不成?”
转眼已是第五日,戚凤箫早早醒来,天光未亮。
她坐在妆台前,自己梳发,梳的是云英未嫁的少女发髻。
翠浓端着早膳进来,戚凤箫冲她轻轻摇头,一口也吃不下。
本以为能走得潇洒,原来她心里并没想象中洒脱,有些堵得慌。
“少夫人……”翠浓眼中含泪。
戚凤箫拍拍她的手,稳住心绪,柔声道:“在侯府时,你没与陶嬷嬷她们一起欺我辱我,还愿意帮我,我很感激。可惜我不能许你什么好前程,只能略微回报一二。我让余嬷嬷在钱庄给你存了笔银子,聊表心意。往后,你跟着戚凤笙回侯府,要好好的。”
明知没资格,可她还是忍不住低声叮嘱一句:“也替我看顾着些世子,莫要让她欺负世子看不见,做下什么伤害世子之事。”
闻言,翠浓伏在她膝头,泣不成声。
戚凤箫给翠浓留了五百两,哪日翠浓要赎身,出府做个小买卖也使得。
听到外头有动静,有人进来喊翠浓出去,戚凤箫方知,是宋玉光来接世子夫人回侯府了。
他亲自来接,人却没进来,只停下马车,候在府门外。
戚凤箫攥着帕子,忍耐良久,终于忍不住起身,朝着府门小跑而去。
无数的人拦住她,她只能站在门内,借着门扇遮挡,朝外头匆匆望一眼。
男子长身玉立站在马车侧,锦衣玉带,绸带遮目,丰姿灼灼。
听到脚步声,他稍稍侧首,望向府门内。
这一瞬,戚凤箫下意识收回视线,将全部身形藏至门扇后。
戚凤笙没戴面纱,从影壁前走出来,一眼望见马车旁高俊的男子,脚步微滞。
世子不是武将么,怎得生成这般风神俊秀的姿容?
虽是个瞎子,倒还算俊朗,且那挺拔的腰身,看起来便比董信孔武有力。
戚凤笙面颊微微泛红,快步走出府门。
“世子。”她学着戚凤箫的嗓音,柔柔唤。
可她学得本就不十分像,潜意识又不情愿学戚凤箫,只一声,便露馅,却不自知。
隔着绸带,宋玉光能辨出些人影。
女子朝他走来时,从身量他便瞧出不同,再听声音,更是了然。
他负手而立,转身间,鬼使神差朝门扇处瞥了一眼。
瞥见小小一角翩动的裙料,猜到门后藏着的身影会是谁,他心蓦地一沉,险些气笑。
没良心的女郎,眼睁睁看着旁人替代她,走到他身边来,还能无动于衷。
他一腔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只是,她骗走他的心,却还想全身而退?
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戚凤箫背过身,含泪回到府中去。
她多想再看他一眼,却不想看到他亲手去牵戚凤笙的情景。
或许,他还会抱戚凤笙上马车?
戚凤箫什么都不愿想,往日亲密的画面却自动往她脑海里钻。
如今,他的所有好,都会给另一个女子了么?
她急急回身,是以,并未瞧见,府门外,宋玉光下颌微敛,沉声吩咐一句,飞身跃上马背,并未与戚凤笙同乘。
翠浓和陶嬷嬷跟着戚凤笙回侯府,伯府的下人里,便没有戚凤箫熟识之人。
她坐在客房里,抱着早已收拾好的,薄薄的包袱,坐在厢房等,没人理会她。
直到外头车马声渐歇,一位绿衣圆脸丫鬟进来禀:“箫姑娘,夫人请你过去。”
戚凤箫颔首,身穿第一次进伯府时的寻常布衣,抱着包袱,走进寒风席卷的庭院。
檐下水声汩汩,化雪比下雪时更冷,她身上衣裙不挡寒,冻得唇色发白。
厅堂里,伯夫人打量着戚凤箫,还特意让丫鬟翻了翻她手中包袱。
确认她没带走任何贵重物品,才颔首道:“你执意要走,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只是,你不信我,我也同样信不过你。想要走出这道门,你得对天起个誓。”
“夫人想让我起什么誓?”戚凤箫声音冷得发颤。
“听说你是真心喜欢世子。”伯夫人起身,缓步绕至她身后,打量着她,又从另一侧走到她身前,似笑非笑,“没想到,冷氏还生了个痴情种。同为女人,我也不打扰你娘安息,你便以世子的眼睛起誓,从今往后,若你和余嬷嬷中的任何一个,去告诉忠勇侯府的人,关于替嫁之事,便叫世子永世眼盲,再不会好。”
戚凤箫猛地一震:“世子是戚凤笙的夫君,你何必如此刻薄?”
“是又如何,谁让你喜欢他呢?”伯夫人见她舍不得,心中总算生出一丝痛快。
找了几日,没找到余嬷嬷的影子,也不知她们怎么做到的,余嬷嬷像是在京城凭空消失了一般。
伯夫人很想毁了眼前这张似曾相识、我见犹怜的容颜,可没找到余嬷嬷,她终究投鼠忌器,没敢轻举妄动。
等戚凤箫出了广安伯府,手下的人还能盯她多久,伯夫人也不能确定,她已不敢小瞧戚凤箫的能耐。
既然戚凤箫相信神佛,她便让戚凤箫起誓,往后替嫁的秘密便烂在所有人肚子里。
从前,戚凤箫是不太相信神佛,若菩萨在天有灵,怎会让她阿娘落到那样凄惨的境地?她也没害过人,怎就自小命途多舛?
可事关宋玉光,戚凤箫舍不得有一丁点厄运报应在他身上。
左右不会再见,她也没打算去破坏曾经美好的回忆,起誓也无妨。
“我可以起誓,只是,得先请夫人告诉我,当年我母亲摔下马车遇难的地方在何处。”戚凤箫望着伯夫人,语气疏冷。
伯夫人挑眉:“陶嬷嬷没告诉你这个?你想做什么?”
“夫人应当不希望我耿耿于怀,往后再寻机报仇吧?”戚凤箫眼神转冷,学着宋玉光平日里唬人的气势道,“那便告诉我在何处,离开前,我想去祭拜一番。”
听到报仇二字,伯夫人一个激灵,登时脱口而出,没敢隐瞒。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戚凤箫生得好,谁知道往后会有什么造化?若是执意不告诉她,过些年,戚凤箫对世子感情淡了,不顾誓言,再回头寻仇,难道伯府要日日防备么?
说完,伯夫人看她冷得浑身发抖,叫人拿了件戚凤笙穿过不要的棉氅给她:“赶紧走,离开京城,被让我再看到你!”
伯夫人厌极了她这芙蓉面。
从伯府出来,戚凤箫明显察觉被人跟踪,不用猜也知是伯府的人。
她在巷子里七弯八拐胡乱转了一通,又将身上棉氅挂在与她身量差不多高的秃树上,终于将跟踪的人甩开。
一路疾行,脸颊冻得泛红,身上倒不觉得冷。
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她才到约好的巷子里,登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多谢二公子。”戚凤箫倚靠车壁坐稳,朝着对首一身锦袍的宋玉聪弯唇颔首。
往日只见过她珠翠珊珊的妇人装束,此刻乍见她布衣珠钗,雪颊绯红,未施粉黛,蛾眉曼睩的美态,呼吸为之一滞。
“箫姑娘不必客气。”故作自然唤出这一句,宋玉聪心口激荡不已。
从此后,她不再是世子夫人,不再是他的嫂嫂。
他可以不遗余力帮她,光明正大靠近她。
原本准备了暖炉,现下已不太热。
见戚凤箫衣裙单薄,身姿格外显得细瘦,宋玉聪拿起身侧裘氅,递向她:“天冷,箫姑娘披上这个。”
戚凤箫搓手取暖的动作顿住,却没伸手去接。
目光沿着裘氅徐徐往上,经由男子微微泛白的指节,落到他清俊儒雅的脸上。
虽是假的,她毕竟做过他的嫂嫂,是不是应当避嫌?
“我不冷的。”戚凤箫微微摇头。
说完,被窗帷钻进的寒风吹着,她不受控地打了个喷嚏。
忙举起帕子,略显窘迫地捂住口鼻。
宋玉聪手臂微僵,想说这氅衣是特意为她带来,怕她嫌弃,他并未穿过。
可他无从解释,且她抗拒的意思那样明显。
经历过兄长那样耀目的男子,她怕是很难再重新接受其他男子,即便是他,也一样。
不过,宋玉聪不急,他都想好了。
先找个离京城远的地方,将她与余嬷嬷安顿好,等明年春闱他高中进士,便向皇帝请恩旨,求外放。
去她所在的州府,或是临近州府,只要离她近些,时时照应,总能守得云开。
为了与她长相厮守,兄长在京城一日,他便一日不带她回京城。
戚凤箫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昨夜没睡好,此刻又冷又倦。
与宋玉聪寒暄几句,便闭目补眠。
只是外头寒风阵阵,马车也颠簸,她睡得不踏实,身形蜷缩,一直是半睡半醒。
见她睡熟,宋玉聪的目光才敢落实在她身上。
一贯清湛磊落的眼神,专注里透着克制的热望。
后来,怕她染上风寒,他终于忍不住展开裘氅,轻轻拢上她肩头。
男子高大的身影靠近,迷迷糊糊间,戚凤箫忘记身在何处,细密的睫羽轻颤,她攥住裘氅边缘,自己往上拉拉,嗓音又娇又柔嘟囔:“璋华,别闹,困着呢。”
柔柔的语气里,是对最亲密的人才会有的亲昵。
宋玉聪眼睛陡然睁大,不可置信地凝着她娇美的睡颜。
她唤的是大哥的表字,不是世子。
原以为她不愿顶替旁人,又很害怕大哥,才求他帮忙离开。
此刻,宋玉聪心中想法狠狠动摇。
她与大哥之间的牵绊,只怕要比他以为的,更多,更深。
把戚凤箫送到一处宅院,与余嬷嬷会合后,宋玉聪叮嘱几句便离开。
他说过几日再来安排她们出京。
实则,他自己也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孤注一掷,背弃自小刻在骨子里的家训,与她远走高飞?
回到侯府,见到宋玉光的一瞬间,他所有纷乱的情愫訇然寂散。
影壁前,宋玉光负手而立。
转过身来时,双眸熠熠,望向宋玉聪的一瞬间,似将他所有不该有的心思洞穿、冰封。
“大哥眼睛好了?”宋玉聪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地发颤。
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可面对毫无征兆复明的大哥,他仍是险些失态。
“玉聪,年关将近,离春闱亦是越来越近。”宋玉光迈开长腿,不疾不徐朝他走来,宽大有力的掌拍在他肩头,似有千钧重,“我已与外祖商议过,将琼园收拾出来供你温习备考,东西我已让丫鬟小厮送去,马车已备好,你进去见过二叔二婶,便动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