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好不容易把宾客们都送走，冷晴柔一脸倦色，累得不轻。

梁仁挥退仆婢，躬身将她抱入房中。

梁修筠练了一会儿剑，准备回去沐洗。

不经意一瞥，发现冷凤箫院里的灯仍亮着，便随手将长剑丢给小厮，转身绕进冷凤箫的院子。

这会子，冷凤箫还睡不着，便捧着一卷游记翻看。

听余嬷嬷说梁修筠来了，她秀眉微动，神情讶然。

突然冒出这么大的弟弟，与她一样，身上流着阿娘的血，冷凤箫还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不过幸好，他并不是顽劣的性子。

梁修筠一进屋，便觉春风拂面，他弯唇，笑意清爽：“还是阿姐屋里暖和。”

地龙烧得旺，寝屋内宛如春日。

“修筠还没睡？”冷凤箫拿起一张薄薄的铜制镂空书签，夹在书页间，合起书卷放在一旁。

“爹娘睡了，我刚练完剑，还睡不着。”梁修筠上前几步，立在书案侧，瞥一眼冷凤箫看的书，“阿姐喜欢看书？我那里也有几本游记、诗集之类，明日都给阿姐送来。”

感受到他的善意亲近，冷凤箫略紧张的心神也悄然放松。

“谢谢修筠。”

梁修筠摆摆手：“阿姐不必跟我客气。”

随即，姿态略散漫地倚着书案嘟囔：“若我有阿姐一半用功，爹娘不知该有多高兴，可我不是读书的料啊，我就想跟着爹爹走南闯北做生意。”

说着说着，梁修筠忽而眼睛一亮，躬身伏在桌案上，像找着救星似的，冲冷凤箫央求：“阿姐，爹娘跟前，你比我说得上话，要不明日你去我与爹娘说说，等过了年，我便不去府学读书了？”

半大少年，身量抽得竹竿一样高，瘦的很。

这样趴在桌案上望她，显得眼睛格外大，乌溜溜的，冷凤箫莫名想起小狗的眼睛。

只是，他哪只眼睛看出她能在爹娘面前说上话了？

“修筠为何不想去府学？你已是秀才，难道就不想中举人、中进士？”冷凤箫知道，大晋商人地位不高，爹娘定然是希望他能走仕途的，否则他也不会求到她这里了。

“想啊，可我泱泱大晋，人才辈出，大馅饼哪辈子能砸我头上？考上秀才那是被爹爹逼出来的，我有自知之明，杀了我我也考不上举人。与其考到胡子一大把，蹉跎光阴，我为何不早些出来跟着爹爹见世面？还能为阿姐多挣一份嫁妆。”说到此处，他眨眨眼打趣。

冷凤箫听得认真，轻轻摇头：“话不是这么说，考不考进士那是后话，眼下你才十四，去府学读书是一定要去的，否则，你书读得少，城府不够，只怕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若是将来能同什么世家大族谈生意，甚至做皇商，肚子里没点墨水，你与人聊什么，说得上话么？”

对没有根基的梁家而言，做皇商可比中进士还难。

冷凤箫是为了忽悠他专心读书，才给他画大饼的。

没想到梁修筠真信了。

他眼睛晶亮：“阿姐，你说得对！等过了年，我立马收拾笔墨回学里去！”

言毕，他满脑子都是皇商二字，阿姐相信他能做皇商，她是世上最有眼光的阿姐！

见他一脸傻笑要离开，冷凤箫失笑摇头：“你来找我，就为这个？”

梁修筠脚步骤然顿住，回过身，大步走回来，语气压得极低，像是说悄悄话：“阿姐，今日你没去听戏，知不知道那些女客们把阿娘缠得头疼？”

“阿娘头疼？”冷凤箫愕然。

随即起身，语气略带担忧：“你怎不早说？可请郎中看过？要不要紧？现下如何？”

“阿姐，阿姐！”梁修筠很是无奈，扶了扶额角，轻叹，“阿娘什么事也没有，你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今日好些女客想为自家儿子、侄子求娶你呢，把你分成八份都不够分的，你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婚姻大事你可要自己拿主意，阿娘肯定也愿意顺着你的。”

婚事？冷凤箫骤然愣住。

若阿娘来问她的意思，她能不能告诉阿娘，她还不想成亲？

至于喜欢什么样的人……总归是她得不到的。

“天色不早，快回去歇着。”冷凤箫敛起眼睫，拿帕子掩起唇，打了个哈欠。

装困的事，梁修筠可比她熟，一眼便识破，不过，他没有拆穿。

“就知道阿姐不好意思说，没关系，若有人来提亲，我陪你一起相看，你若不喜欢便告诉我，我替你告诉爹娘去。”梁修筠咧嘴一笑，抱拳告辞，不再打扰他。

等他一走，屋内安静下来，冷凤箫脑中纷扰的心绪却难以平静。

即便是对镜梳发，她也不由自主想起宋玉光。

甚至下意识透过琉璃镜往后望望，恍惚间看到的颀长身影只是错觉，她眸子又悄然暗淡。

跋步床烘得暖融融，熏过名贵清雅的香气，暖香怡人，冷凤箫身着单薄的寝裙，也不会觉得冷。

她背过身，目光随意落在湖蓝色软帐上，蓦然忆起岁苑寝屋里那张床。

也不知他有何怪癖，明明看不见，偏在床里镶一面琉璃镜。

银鸭炉里澹澹香气浮动，投映在软帐间，冷凤箫思绪变得缥缈。

那微微晃漾的软帐，好似化作一面镜，镜中映照着一双交颈的人儿，媚滟生香。

热意袭上雪颊，她狼狈闭上双目，打住脑中的胡思乱想。

辗转反侧，几乎是后半夜才睡熟。

好不容易与阿娘团聚，梁仁也拿她当亲生骨肉一样善待，冷凤箫便也不委屈自己，拘着自己。

余嬷嬷进来唤她起身用膳时，冷凤箫嘟囔一声，翻过身，将紬衾拉起，遮住耳尖，继续睡。

直到半晌，冷氏进来，坐到床边，拿掌心贴贴她眉心。

冷凤箫怕冷氏担心，才睁开眼皮，支起身子，将侧脸贴在冷氏肩头，慵懒撒娇：“阿娘，我没事，就是想偷懒。”

“当真没事？”冷氏隐隐察觉女儿心绪有波动，可女儿不肯告诉她，她只能暗暗担忧。

“没事。”冷凤箫轻轻摇头。

猫儿似的，在冷氏肩头蹭。

她已长大，本不该再这般粘着阿娘。

可终于拥有迟来十余年的母爱，以及有母亲照料的安心，私底下，她便只当自己还是需要娘疼的小姑娘。

冷氏恨不得一股脑过往缺席的十余年都补偿给她，自然很愿意被她依赖。

她慈和爱怜地揉揉冷凤箫微乱的发丝，与她话起家常。

“外头冷，你想多睡会儿也无妨。只是有桩事，须得问问你的意思。”

冷氏把昨日好些人想与梁家结亲的事，徐徐告诉冷凤箫。

“你刚回到娘身边，娘肯定想多留你几年，可你过了年便十八了，若再留几年，只怕找不到品貌出众的郎君相配，反倒耽误你。”

“箫箫，你自己的意思呢？想不想见见那些公子？”冷氏说着，抿了抿唇，才问出她一直担心的事，“伯爷、夫人可有替你张罗婚事？若你已与旁人有婚约，娘便和你爹爹设法把那婚约解除，再替你找个好的。”

张罗过，却不是她的婚事，她只是替人做嫁衣。

冷凤箫眼中泛起涟漪，怕冷氏瞧见，她睫羽微敛，将眉心抵在冷氏肩头，轻应：“没有，这么多年，他们只是把我丢在别庄不闻不问。至于婚事……”

她想说不嫁，永远陪在阿娘身边。

可阿娘语重心长，处处为她打算，万事都让她自己做主，她反而说不出口。

她若说不嫁，阿娘定会答应。

可阿娘会暗地里为她担心、着急，还会被平日里打交道的夫人们说三道四。

罢了，只是先认识几个人，又没说明日就找个人嫁了。

冷凤箫沉吟一瞬，嗓音更轻：“公子们人品如何，我也不知，全凭阿娘做主便是。”

早膳时，修筠那臭小子还说阿姐肯定不愿意嫁人，没想到箫箫答应了。

冷氏又是欢喜，又是不舍，好像女儿明日就要成别人家的了似的。

她弯起唇，眼中却泛起浅浅泪光：“你放心，爹娘一定好好为你择选。嫁妆也会好好筹备，定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哦，对了，三年前你爹便说要给我准备个生辰礼，前些时日快做好了，带我去看，我才知是一套千工拔步床，做你的嫁妆倒是体面，你肯定会喜欢。”

嫁人哪有这么快的？冷凤箫柔声拒绝：“那是爹爹送给阿娘的，我不要。”

“阿娘的便是你的。”冷氏不容她拒绝，佯怒，“方才还说全凭阿娘做主呢。”

母女俩说说笑笑，直到要用午膳的时辰，冷凤箫才起身梳洗。

梳妆时，她睫羽低垂，竟不敢看妆镜。

唯恐看上一眼，昨夜纠纠缠缠的梦境便来扰她。

用罢午膳，一家人出府去。

套了两辆马车，梁仁和冷晴柔一辆，径直去了铺子里，冷凤箫和梁修筠一辆，马车朝着闹市去。

青石大街上，人来人往，卖什么的都有。

两旁的铺面前，已开始装饰花灯，装了大半，正在收尾。

花灯样式新颖雅致，不知亮起来会有多好看，冷凤箫从未逛过灯会，盯着那些花灯时，眼睛一眨不眨。

见她看得认真，梁修筠凑过来道：“除夕夜起，花灯便会点亮，直亮到上元节后，上元节的花灯才最好看呢，到时我带阿姐把这里逛个遍。只是灯谜我不敢保证能猜着，得带几位有才学的同窗一起才行。”

说到后面一句，他不好意思地揉揉后脑。

果然还是要多读书，否则连为阿姐赢一盏心仪的花灯也不敢保证。

听到这话，冷凤箫鬼使神差忆起宋玉光。

若是他在，赢几盏花灯必如探囊取物。

心乱一瞬，她攥紧绸帕，稳了稳心神，望向人群那边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穿过人群，听到叫好声，冷凤箫看到一帮卖杂耍的，当中一人，嘴里不知含着什么，竟能喷火。

吓得她连连躲避，不敢再看。

梁修筠丢下一吊钱，追上她，笑着同她解释。

却见她顿住脚步，眼睛定定望着卖仆婢的摊位。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梁修筠看到仆婢胸前挂的木牌，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价钱。

“五十两银子？这么贵！”梁修筠惊叹。

也不是个个都五十两，最贵的那个丫鬟才写着五十两。

那丫鬟穿着破旧的夹袄，缩起肩膀，低着头，可冷凤箫一眼便认出她是谁。

是翠浓？

怎么可能？她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翠浓应当在京城忠勇侯府，因着能提点戚凤笙，肯定会被重用。

且她还给翠浓留了五百两银子。

再不济，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箫箫，那是翠浓吗？”余嬷嬷不敢确定，迟疑问。

“翠浓是谁？”梁修筠扭头，一脸茫然。

倒是那牙婆，听到梁修筠先前那一句，捏着翠浓肩膀，动作粗暴把人提溜起来，扯着嗓门道：“贵是贵了些，可她物有所值啊！她可是京城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养得细皮嫩肉，平日里吃穿用度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金贵，本事多着呢，买回去保证不吃亏。”

“模样是不错，可也太贵了。”众人指着翠浓，议论纷纷。

“是啊，买个通文墨的丫鬟最多也就十几二十两银子，一个丫鬟能有多大本事，便是从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也不能保你升官发财。”

倒是有想把翠浓买回去做妾的，只是舍不得银子，正跟牙婆讨价还价。

“一口价，老婆子走南闯北又不做回头买卖。”牙婆不知哪儿来的底气，坐到一旁的杌子上，墩实的身子吧杌子压得吱呀作响，“要不是老婆子想卖个好价钱，还能轮到你头上？”

听她口气不小，众人只当她背后有人，也不敢贸然低价抢人。

梁修筠听着没意思，扯了扯冷凤箫衣袖，小声道：“阿姐，那边有做糖人的，我带你去买。”

话音刚落，便见冷凤箫拂开他的手，上前两步，冲那牙婆道：“五十两，我买这个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