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かごの中の鸟は
いついつ出やる、”稚嫩的童音轻轻吟唱,音色清澈治愈,幸子哼着耳熟能详的童谣,翻过一页铜版纸。她怀里抱着蓝眼睛的姆明玩偶,“啪嗒”,黑发蓄满了水,沿着弯曲的发尾,滴落在鲜艳的英文绘本上,细嫩的手指抹开,黄金鸟笼一片水晕,宛如是笼中的画眉鸟在哀泣。
“夜明けのばんに
鹤と亀が滑った
後ろの正面谁?”
爱丽丝帮幸子吹干头发,用梳子梳通,缎子一般乌黑地披在肩上,皮肤白净得让人想起瑞士山上的雪,五官十分秀丽清晰,她肩上搭着一块浅紫色的薄毯,沾了水变得微湿,爱丽丝拿走后,把小孩赶进被窝里,暖色调的被子直拉到下巴处。
她把绘本也抽走,放在一边,“今天不能再看了哦,到时间了,该睡觉了。”
然后手伸到幸子颈后,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颈椎,她刚才一直低着头。
幸子感到很痒,往羽绒被里缩了缩,躲避,露出一双蓝色眼睛,灯光下漂亮纯粹得如同堇青石,长睫毛安静地翕动着,望向爱丽丝,“我已经看完了。”她说着故事的结局,“阿比盖尔把画眉鸟放走了。她为小鸟准备了黄金鸟笼,但最后鸟飞走了,黄金鸟笼空了。”
“那幸子喜欢这个故事吗?”
蓝眼睛纯澈地看着她,幸子道,“为什么不能把画眉鸟留下来呢?如果是我的话,我喜欢画眉鸟,它留在我身边,我才开心。我可以喂养它、照顾它,陪它玩耍,把它放走的话,它在外面很快就会死掉。”
爱丽丝说着通俗的道理:“或许是对于小鸟来说,获得了自由才会快乐,而爱一个人,是希望他能得到幸福的。”
“即便那个人会因为自由死去?”
“是的,即便他会因为愿望死去。”
幸子想了一会,并没有被说服,“小鸟迟早会适应笼子里的生活的。动物比人更加健忘,衣食无忧并不坏,对么?”
爱丽丝笑着点头。拍着被子哄她入睡。
幸子闭上眼睛,乌发散开在枕上,复又睁开,“我马上就睡着了,爱丽丝,你去帮森医生吧。”
“那我关灯喽。”
幸子“嗯”了一声,呼吸声变得轻缓而均匀。
诊所地段特殊,夜间的生意甚至更为忙碌,森鸥外经常熬夜,才会显得憔悴,而这附近经常开火,枪支弹药声不绝,火光刺破黑夜,扰人安宁,更别说楼下伤者治疗时的哀嚎了。医疗资源紧缺,来诊所治病的人都薄有积蓄,但麻醉费昂贵,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笔钱有必要出。
初时幸子很不习惯,长久之后,也没有觉得多么难熬,已经可以自动忽略了。房子的隔音很好,幸子戴上耳塞,楼下病人凄厉的惨叫声变远了些,抱紧玩偶,沉入了梦乡,但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到了抽泣声。
要更近一点。女孩子的声音。
是谁在哭呢?
幸子揉揉眼睛,睡不着了,摘去耳塞后,哭声更为清晰,她下床穿上毛绒绒的拖鞋和厚实的睡袍,帽子上的长兔子耳朵耷拉在后面,一长一短的,将要下雪的天气,空气中都带着寒意,外面幽微的光亮透过窗帘照进屋内,能够视物。
诊所的空间不大,二楼只有两个房间和一间书房,但每个房间都还算宽敞,晶子来了以后,森鸥外在幸子的卧室里做了隔断,恰好一扇前门一扇后门,前门通阳台,就是幸子的房间,晶子则睡在后面。
幸子来到隔扇前,敲了敲纸门,带着困意的声音闷闷的,“晶子,你在哭吗?”
里面的抽泣声没有停止。
晶子抱着腿蜷缩在墙角,黑发凌乱,身体颤抖,一片恐惧之色,她能清楚地听到枪弹和惨叫声,就像回到了战场上,诊所的味道也跟医疗间一样,皆是掩盖不住的血腥味,是痛苦。无论经过多少次治疗,士兵流过的血不会消失,痛苦的记忆不会忘却,只会积少成多,成为压死骆驼的稻草,将人的精神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不想再使用“请君勿死”了,不想将人的生命变得廉价,失去了异能力之后,她才总算变得“自由”,她否定了自己的存在,所以无论被囚禁哪里,都无所谓。
可是——
她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了。不想重复一遍又一遍的噩梦。
将她从疗养院救出的森鸥外,不过是让她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是那个男人,把她变成了军队口中的“死亡天使”。
她开始怀疑,难道她想要救人的心,都是错误的吗?
晶子把脸埋入双膝之间,克制不住地哭泣。她感到绝望。
是谁都好,有没有人,来救救她吧。
战争没有结束。
日本战败。
士兵们的死亡和牺牲都失去了意义。
“啪”一声,灯被打开,刺眼的白光尽数洒落,晶子不能适应般闭上了眼,迷茫地睁开,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泪水从她苍白的面庞上淌落,变得干涩。她瞳孔轻轻晃动着,望着隔扇门后出现的身影,黑发蓝眼的小女孩站在那里,拽着玩偶的一只前爪,睡袍底下是很单薄的木耳边睡裙,幼嫩的脚踝露在外面,显得雪白。
“晶子,你怎么哭了?你不到床上去睡觉吗?地上很凉的。”
幸子走进去,她没有那么困了,就想帮晶子解决问题,森医生说晶子是给她找的玩伴,她怎么玩都可以,但这段时间以来,无论她怎么跟对方搭话,晶子都不理她,就算她把零食和糖果都搬来,还给她念绘本,对方也完全不感兴趣。
她有点想原先那只小橘猫了,虽然小橘猫不会说话,还脏兮兮的,但会用湿漉漉的眼神看她,喂完食物后还会舔她的手指。
可是小橘猫跑掉了。
晶子比小猫好,晶子是笼中鸟,她飞不走的。
正因如此,幸子对待她会有更多的耐心。晶子是她第一个朋友,她们的时间很长,这次她安慰了晶子,说不定晶子就不再讨厌她,愿意同她说话了。
她想得很开心,心情也变得好,海蓝色的眼睛亮如繁星,又柔和波澜地如同湖水般,在晶子面前蹲下,乖巧地看着她,伸手,“我扶你起来吧,晶子。”又把玩偶送到短发的女孩眼前,可爱道,“你要玩偶吗?睡不着的话,我让姆明陪你,它是小精灵哦。”
晶子的视野都被长得像河马的玩偶占据,想看不见都不行,这个小精灵是雪白的,柔软可爱,憨态可掬,有圆圆的浅蓝色的眼睛,她眼神动了动,感到和幸子很像。
她不讨厌幸子。
幸子很活泼,又快乐,每次冷落她,见她露出失落的神情,晶子也会内疚。
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不知道幸子在森鸥外身边扮演的角色。
幸子是另一个她吗?会不会重复她的绝望?
晶子一动也不动,又沉浸在悲伤中,刘海后被泪水洗净的眼木木的,是干涸的紫色,令人想起蝴蝶翅膀,春天的时候,森鸥外给幸子做过蝴蝶标本,蓝紫色的磷光,边缘有黑色的纹路,被夹在书页里,既便死去了,也格外有一种哀艳、沉郁的美。
幸子,离开森鸥外吧。
晶子想这么说,但她有什么立场说这样的话?
森鸥外是一个会将身边人的精血吸尽、最后一丝价值都榨干的人,善于伪装,在他身边,都逃不过被利用的命运。但是没有人来拯救她,没有人能够帮助她们,她犯下过罪孽,没有资格开始新的人生,只能在过往中受尽鞭笞和折磨,可是为什么?森鸥外还要继续去哄骗别人?
他想从幸子身上得到什么?
短发的女孩如空洞的木偶人般,幸子只能收回空落落的手,打起精神安慰,“你是因为失去异能力感到难过吗,晶子?你不用伤心了,森医生一定会帮助你的。……还是说,你觉得浪费的时间太久了,那我去跟森医生说,你肯定马上就能恢复异能力了,到时候,你就可以用‘请君勿死’来帮助森医生了。”
可再次成为森鸥外的助手,是晶子所无法承受的。
幸子不可能明白。
晶子已经没有力气歇斯底里地哭泣了,疲惫无比,嗓音无比艰涩,木然的态度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不想要那样的异能力。”
幸子疑惑,她声音清脆的像是小百灵鸟,“为什么呀晶子?你很厉害,可以一口气救下许多重伤的人,这是很强大的力量,有你在,很多人就可以不用死了。救人,不是一件好事吗?”
“我的异能能太轻易地拯救别人的生命,”晶子眸中死寂,“所以在我身边,生命会变得无比廉价。不再具有不可回复的价值,变成了可以消耗的商品。”
过于易得,就不会珍惜,可以将人视为工具,一遍又一遍地送往杀戮之地。
幸子听着晶子的话,不解,蹲久了,她腿脚发麻,便站立起来,视角变得居高临下,她歪了歪头,湛蓝色的眼睛如同珠玉,掠过叫人目眩的色泽,以当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天真语气问,“晶子你真的认为,生命是有价值的吗?”
晶子一愣。失去光泽的紫色眼睛抬头看她。
“我的意思不是说,生命没有价值,花儿只有盛开的时候才是美丽的,可是——生命,不是本来就很廉价吗?”
“千万人在出生,千万人在死去,每时每刻,草坪被践踏、花朵被攀折、寻觅不到食物的鸟儿会饿死。在镭钵街,被遗弃、无家可归的孤儿有那么多,冬天来了,肯定又有很多人冻死街头,如果生命真的具备某种价值的话,为什么这座城市没有人去救救他们呢?他们会在同类的漠视下死去,正是因为,他们的生命无比廉价啊!他们的死亡也不会带来任何价值,同草芥没有区别。”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请君勿死’是救人的能力,晶子为什么会觉得,你的存在会给身边人带来死亡呢?生命本来就是廉价的,廉价的生命也能获得拯救,他们应该感激有你,为什么你要因此责怪自己呢?”
活着是好的,死亡是不好的,普世的价值观教会幸子这个朦胧的概念,但生死有命,人得不到神的垂怜,面对死亡也只能认命。所以她必不能理解,晶子会这样贬低自己,她给了不甘于死亡的人第二次机会,这不是好事吗?
为什么晶子要讨厌自己的异能力?
晶子怔怔。
——生命是廉价的?
不,怎么能够这么想!
她头痛欲裂,捂紧脑袋。
士兵们的音容笑貌浮现在她脑海中。
送给她蝴蝶的发卡的那个人,故乡还有父母和弟弟等待他的那个人,他的生命怎么会是廉价的?在珍惜他的人眼中,那是无上的珍宝。
他本该拥有无限可能。
而如果没有她,没有“不死军团”,他们就可以因伤撤退,荣归故里。
不会像后来那样,因绝望而死,还要成为逃兵和耻辱。
她是带去死亡和不幸的那个人。
她不配获得拯救。
晶子万分悲哀,呢喃道,“幸子,你不明白。……死亡只有一次,生命应当被尊重,无论价值是否被旁人赋予。”
可是这样惨痛的道理,又觉得她不懂得,实在是太好了。
幸子:“哇,晶子,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诶。”
她凑上去,蓝汪汪的眼睛,就像是待抚摸的雪白小动物一样,睫羽密密的,无邪地对着她笑,“你不要再哭啦,晶子,会把眼睛哭坏的,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也不喜欢以前的生活,那就把它忘记好了,我们明天一起去游乐场吧,让森医生给我们买气球!”
有森鸥外的存在,晶子实在高兴不起来,可看着她的样子,还是笑了一下。
这笑容比哭泣还要苦涩。
幸子却一下子满足起来,睡不了觉也没什么了,她想,那现在晶子是不是她的朋友了,她也有朋友了,真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