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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职赶到楼顶天台的时候，眼前的场面已然有些僵持。
视线略过最近的几人望去，那天在杜思航办公室外偶遇过的女生，此刻正站在天台不到半米的围栏上，双脚距离边缘线只有毫厘之差。
整个人的情绪肉眼可见地颓丧。
她今天没有穿那身刻板校服，而是穿了一件漂亮的白裙子，长发披散着。
洁白的裙边随着高处的风来回摇曳，包裹着女生稍显单薄的身形，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轻易吹落下去。
这一幕，让旁边看着的人都忍不住跟着心惊。
唯独当事人却好似丝毫感受不到。
她高高地抬着头，迎着正午的烈阳，闭着眼睛，完全不在意自己所处的位置有多高，有多危险。
上次碰见的时候，女生总是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蜷缩进角落，苏职一直没机会看清她的样貌。
这回才得以端详明晰。
秀气的鹅蛋脸，五官端正小巧，气质清丽，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姑娘。
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
那些暴露在裙子外的皮肤上都染着大小不一的青紫淤色，在周围白净肤色的对比下，格外显眼。
胳膊上，小腿上，甚至是手腕上，无一幸免。
淤青的颜色浓浅不一。
还有几处醒目的红痕，一看就是不久前被抓出来的。
杜思航和季俞笙分别站在女生所处位置的两侧，另外除了两名医院的保安，就只有一个身形发福的中年女人站在最后方。
医院楼下不断聚集起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你一言我一语，说什么的都有，有些理智的报了警，有些路过的甚至开始起哄。
喧闹的动静不绝于耳。
女生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只是安静地享受着今天出奇好的阳光。
杜思航站在围栏下边，一面安抚着女孩的情绪，一面不动声色地朝着她靠近。
可他才刚走近两步，就被对方敏锐地察觉到了动静。
“杜医生，你别过来！”
女生说话的声音下意识带上了几分祈求的意味：“再让我晒一会儿太阳吧，不会很久的……”
杜思航连忙配合地后退了些：“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千万别动，有什么事情我们聊聊好不好？”
正当杜思航试图先抚平女生起伏的情绪时，一旁的胖女人突然在这时开了口，丝毫不顾及那只停留在死亡边缘的折翅白鸽。
“张婧雅，你给我快下来！丢不丢人啊？！”
“下面那么多人看着呢！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怪胎，你就不能学学你弟弟听话一点……”
这些话像是锋利的刀刃，瞬间戳在了女生几近脆弱、崩溃的神经上。
刹那间，女生大声咆哮起来。
“丢人丢人丢人！你在乎的永远只有你的面子，你真的关心过我？理解过我吗？”
“我每天那么努力的学习，没有一次掉出过年级前五，就只是为了你那可笑的面子和虚荣心！”
“我说我在学校被人欺负，你管了吗？！”
她说这些话时，泪水仿若决堤般地一条条从脸颊上滑落，伴随着她激烈的控诉，一颗颗砸在地面上，在沉积许久的灰尘里晕染出一片片轮廓。
几米外的胖女人听到这话，神色讪讪地看了眼周围的人，而后语气里的不满情绪更甚。
“我看你就是不想去上学，才成天说这些有的没的。”
“就算是真的，人家为什么不欺负别人，专门欺负你？肯定是你自己不爱说话，不合群啊！”
“难道别人无缘无故就欺负你吗？凡事你得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啊……”
女人还沉浸在自己“苦口婆心”的说教里，围栏上面被劲风裹挟着的身影却猛然笑出了声。
她仰头大笑着，无尽的眼泪顺着脖子胡乱地蔓延下来，最后无声无息地没入裙子领口的棉布料里。
就和她强烈的控诉一样，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却依旧激不起任何水花。
像是终于笑够了，她缓缓转过头，失望地望向自己曾经最信赖的母亲，抽噎的哭腔丝毫不减她声音里攒积的愤怒和隐忍。
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言说的重量。
“妈，我曾经也是有朋友的！我曾经也很爱笑的！”
“是你为了协调弟弟上学，一次次地给我转学，这两年我去过的学校我自己数都数不清！！！”
“每次我刚交到朋友，你就给我转学！我总是要强迫自己一次次的去适应那些陌生的环境！”
说着，女生抬起胳膊，像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狠狠擦掉眼周纵横的泪水。
“不是我不想说话，是我没有人可以说话了，没有人愿意接受一个外来者，所以我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学习，这有错吗？”
“我考第一会被她们欺负。”
“我被老师夸奖还是会被欺负，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的声音近乎失控——
“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害怕那些欺负我的人，我不想去学校，也睡不着，我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她们揪着我头发打我骂我的画面。”
“我说我心里难受，想去看医生，可是你呢？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你在乎的只有你的宝贝儿子！”
“你从来都没有一点儿爱过我！！！”
最后一句话。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出来的。
女生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双脚每一次的细微挪动，都牢牢牵动着旁观者们的心脏。
苏职都不觉跟着屏住了呼吸。
只有胖女人却好像丝毫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在频繁出言刺激着女生的精神状态。
“不是我不带你去看医生，你们这个年纪哪儿来的那么多烦恼？”
“你们现在的小孩儿就是太脆弱了，容易想东想西，哪里来的那么多病啊？”
“还抑郁症？呵，我看就是医院为了骗你们多花钱！也就你这个傻子相信！”
听着这些话，围栏上的人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眼神里是浓浓的无力和绝望。
然后，她倏地嗤笑出声。
像是在否定女人的话，也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天真和愚蠢。
是啊。
如果真的有用……她怎么还会站在这里呢？
杜思航先前考虑到家人的沟通会更加有效，才没有阻止女人跟上来，但眼下的状况非但没有一点好转，反而因为女人强硬的态度演变的愈发糟糕。
饶是一向处事温和的季俞笙，此刻也终于听不下去了。
他转头望向不远处一直没有动作的保安，拧眉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她带下去！”
两个保安显然已经看蒙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直到杜思航带着怒气的声音跟着传过来，他们才大梦初醒地上前拉住那个添乱撒泼的女人，带离顶楼。
胖女人根本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见这情况，哪里肯配合，嘴里边骂边猛烈挣脱，两个保安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人拽走。
苏职之前担心人太多会刺激到女生的情绪，所以一直没敢上前，待在通往天台的防火门旁边。
眼下见保安好不容易把女人带出来，她急忙侧身让道，随即迅速走到天台用后背抵住那道防火门，将女人彻底隔绝在女生的视线里。
围栏上瘦弱的身影在看到苏职后，似乎愣了一下，很快便想起她是谁，嗓子里的抽泣霎时抑制不住地放大。
——是她。
是那个向她表达过善意的人。
是那个告诉她……自己没有错的人。
季俞笙捕捉到女生眼神短暂的停留，立即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了过去，待看清苏职出现在这里时，忍不住眸色微顿。
苏职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眸光，跟着愣了一下，不知怎地有些心虚。
两人的视线仅交错一瞬，随即默契地收回了眼。
眼下俨然有着更重要的事。
看着女生脚边那令人心惊的距离，杜思航整个人神经高度紧绷，面上却还要维持镇定：“婧雅，你先下来好吗？我们都会陪着你的，有什么事情我们大家一起解决可以吗？”
“解决不了的……”
女生放声大哭，拼命地摇着头。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杜思航急忙道：“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杜医生，这段时间真的谢谢你……谢谢你那么照顾我，开导我。”
女生像听不到杜思航说什么一样，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缓缓叙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从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里，苏职慢慢拼凑出事情完整的来龙去脉。
这个叫张婧雅的小姑娘在转到现在的这个学校后，因为成绩拔尖，加上容貌清丽秀气，不仅老师们欣赏有加，就连男生们也纷纷主动示好。
久而久之，班里几个小集体的女生们便坐不住了，借着各种由头欺负她。
起初还有所顾忌，只是偷走她的校服和试卷，往她的桌子里放些虫子。
后来见她父母不管，就愈发肆无忌惮，扯头发打耳光，丢垃圾泼冷水，有次甚至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只是因为她在那次的作文大赛中获得了学校表彰，出尽了风头。
她想过告诉老师报警，但那几个惹事的女生家里有背景，校方不敢招惹，也不想损毁学校名誉，每次只是口头敷衍几句，便不了了之。
眼看学习状态急转直下，她的数学老师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了解情况后，瞒着学校主动出钱带她来市医院接受正规的心理治疗。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偏偏天不遂人愿。
校园霸凌永远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始作俑者的变本加厉，家长校方的漠视纵容，将女孩好不容易有所改善的精神状态，一步步击溃，打回了原点。
她的母亲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她看精神科的事情，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女儿的心理健康，而是觉得丢人，说什么都要帮她取消每周二的心理治疗。
知道母亲今天偷摸跟踪她过来后，女生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瓦解。
她只有一个念头。
……是不是死掉就好了？
倏忽间，一阵凛风骤然袭过，围栏上方的身影瞬间摇摇欲坠，引起楼下围观群众一阵惊呼，好在有惊无险。
眼见女生的状态越来越不好，杜思航垂在身侧的双手紧了紧，耐心听完她的话，正欲开口说话时，天台消防门突然被人从外面顶开。
听到动静，所有人都朝那边看去。
苏职的背部被突如其来的力量狠狠撞击了一下，整个人向前甩去。
好在季俞笙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了她，最终只是轻微踉跄了下。
苏职顾不上背上传来的疼痛，跟着回头朝消防门的方向看去。
这次除了胖女人之外，还多了一位学校领导和两名警察。
胖女人显然是对刚才的事情心存不满，一上来就指着他们三人向警察造谣，说他们怂恿自己的女儿跳楼。
两名警察不了解情况，却从他们刚才进门的一瞬间，明显从女生的眼中看到了惊恐与害怕。
“先救人要紧，之后我们会调监控查证。”其中一名女警率先做出反应。
胖女人听到“监控”两字，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像是为了刻意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转身开始哭着劝说女生从围栏上下来。
与其说是劝说，不如说是煽风点火。
没有关心，没有安慰，无非还是那些令人恶寒可怖的“自我反省”的话术。
一旁的学校领导见状连声附和。
“对啊，张婧雅同学，你别冲动，有什么事情下来我们再说。”
“你这样让学校也很难办啊。”
“这样，你先下来，这次学校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种搪塞且模棱两可的话术，女生显然不是第一次听了。
她再也没了耐心，低头盯着楼下被阳光照射许久的水泥地面，而后收回视线，望向自己曾经信赖过的母亲和学校。
语气无比平静，仿佛彻底没有了任何求生的欲望。
“楼下的地面，都比你们温暖。”
下一秒。
女生的右脚全部脱离了围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