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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季俞笙回到四楼后,苏职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病房外等候的两道身影。
还没等她站稳脚跟,关思维小朋友就跟布偶看到了逗猫棒似的,哒哒哒地朝她小跑了过来,一把扑进她怀里。
苏职好笑地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并同关老爷子问了声好。
两天没见,小家伙的头发剪短了些,搭配着迷你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短裤,整个人更显柔软呆萌。
也更像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样子。
关思维小朋友可爱不自知。
上一秒还在兴奋,下一秒藕节般白嫩的小手搂住苏职的脖子,表情依依不舍地贴了贴她的面颊。
“姐姐,我要回家了。”
闻言,苏职也有些不舍得。她伸手捏了捏他圆润了些许的小脸蛋,轻声叮嘱:“那你回去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听到了没?”
“……嗯。”
关思维小朋友重重地点了点头,完全看不出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那点少年老成的模样。
忽然,小家伙抓了抓一旁季俞笙的白大褂衣角,皱着两条细嫩的小眉毛,对她说道:“姐姐也要好好听医生哥哥的话,要快点好起来。”
苏职听后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季俞笙稍慢一拍的反应,脑海里闪过不久前两人交谈的画面,不由地笑出了声。
她扭过头,心领神会地朝小家伙眨了下眼,和他碰了碰拳:“好,我答应你!”
“姐姐,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
“等我回来上学,一定会来看你的。”
“好!”
……
看着两人腻歪又温情的画面,站在一旁的关老爷子不觉热了眼眶。
自从老伴去了之后,这孩子说话都少了许多,回国后又经历了那些荒唐的事……
所以对于苏职,关老爷子是打心底里表示感激的。
陌路之交,却多加照拂。
这段时间,这份恩情,属实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报答得了的。
但确实也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面对老爷子的连连道谢,苏职倒有些脸热,只表明缘分使然。
恰巧这时从电梯里下来来一个男人,定睛一看,正是关思维小朋友的舅舅。
男人身量高挑,一身卡其色英伦风衣,袖子挽至小臂,肌肉线条清晰。
此刻正收起手机往他们这边走,看样子刚刚应该是在外面打电话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苏职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忍不住在心底感叹:果然有些人天生就是模特。
比如他。
又比如季俞笙。
此刻两个男人相互握了一下手,颔首致意,看起来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看到苏职,男人弯唇笑了笑,先是表达了谢意,而后才温和地开口道:“听说苏小姐的病情况复杂,我正好在英国那边有这方面相熟的朋友,如果有需要的话,不用客气,尽管开口。”
苏职微笑点头:“谢谢。”
一番道别过后,苏职同季俞笙将一行人送至住院部楼下。
看着关思维小朋友隔着车窗努力朝她挥别的小手,苏职倏忽间有些鼻酸。
在医院这半个多月来枯燥乏味的日子里,他们相互依靠相互解闷,在她心里,两人早就是朋友一样的存在了。
苏职抿了抿唇,直到目送那辆黑色轿车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回过头面向身后的人——
“怎么办?季俞笙,我好想哭啊。”
她的声音里染了浓重的哭腔。
眸子周围也是红红的。
第一次见到她如此软和的一面,季俞笙心下一颤,微微动了动唇。
还没等他张嘴说话,面前的人儿忽然伸手拉过他的白大褂袖子,作势要去抹眼泪。
见状,季俞笙几乎是下意识地往下扯住那只被她拽在手里的衣袖,及时止住了她的动作。
苏职抬头看他,脸上还挂着泪珠,好不可怜:“你也太小气了吧……”
季俞笙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少见的温柔,像是在解释:“……脏。”
医生的白大褂可不是为了所谓的好看,隔离病原的同时,既是保护病人,也是保护自己。
整天工作下来,不免沾染上很多的细菌和灰尘。
听到这话,苏职愣怔了下。
然后识时务地放过了季俞笙的袖子,低垂着眉眼,嘴巴一扁,更委屈了。
瞧着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季俞笙竟莫名生出一种是自己把她欺负成这样的错觉。
他垂眸看着她,思忖几秒后,突然抬了抬手。
这边苏职还没反应过来。
视线里忽地出现了一只骨感分明的大手,下一秒,手背上传来点点温热,而后被带动着轻轻覆在了她的脸颊上。
没错。
他在抓着她的手!
给她擦眼泪!!!
他在!!
让她自己!!
给自己抹眼泪!!
苏职:“……”
苏职足足静止了五秒,一下子就从刚刚的离愁别绪中抽离了出来,甚至都忘记了哭这件事。
她吸了吸鼻子,机械似地抬头看向季俞笙,就见他正神色极其认真地给她擦拭着眼泪。
……用她的手。
而他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看似无心的举动对于一个正在追求他的美女来说,打击有多大!
苏职顿时更想哭了呜呜呜。
不过……
他的动作还是挺温柔的。
完全听不见苏职内心呐喊的季俞笙,正好这时也帮她擦完了眼泪,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抓着她的手。
注意到她目光凝滞,他用食指轻敲了下她的脑门,拉回她的魂儿。
“别看了,走了。”
“啊?”苏职反应迟钝。
“去吃饭。”
“……哦。”
—
自从关思维小朋友离开以后,苏职去六楼的次数直线骤减,除了偶尔出来“碰瓷”季俞笙之外,就是把自己关在病房里闷头画设计稿。
她将前段时间嘱托苏驭从家里带来的那些书和稿件整理了一下,又从网上购买了一些墙纸桌布等装饰品,简单布置出一方书桌,用作临时的工作台。
苏职这人工作起来有个特点——
要么玩心大发一丁点儿不碰纸笔,要么突现灵感玩了命似的画稿。
也正是因为这样,“吃饭”这件事总会被她无意间抛诸脑后。
原先每天有苏驭给她定点送饭还好,但恰逢下周考试月,苏职便让苏驭安心准备期末考试少往医院跑,自己则去食堂解决吃饭问题。
毕竟C大的王牌金融专业可不是那么好混的。
作为她的主治医生,季俞笙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
有时下了手术或午休时路过苏职的病房时,他都会忍不住往里瞥一眼,随后向护士台询问她的饮食情况。
而小护士也总是摇摇头,表示一整天好像就没见她从病房里出来过。
这不禁让季俞笙有些头疼。
自己的患者不好好吃饭怎么办?对付这种小朋友他倒还有几招,但对方换成苏职,他着实有点儿没辙。
思考再三。
他默默做出了一个决定。
翌日正午,季俞笙结束了上午的门诊后回办公室换了身衣服,转而来到苏职的病房外。正要敲门,就听到了从门缝里钻出来的轻快歌声。
“我要在你平平无奇的回忆里/做一个闪闪发亮的神经病。”
“你若想离去/我一个巴掌就扇过去。”
“千万别不理我/我并不想当狗不理。”
……
听着女孩子欢快明亮的嗓音,季俞笙抬手的动作顿时停在半空中:“……”
歌词鬼马,却又莫名地应景。
好像什么都没说。
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后面的歌词不知道是因为忘了还是什么,她一边继续哼唱着调子,一边坐在书桌前认真勾着线稿,完全没注意到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的人。
六月已至,窗外的树木郁郁葱葱。
金橙的阳光穿透其间,带来无限生机与朝气,一如书桌前身着粉色休闲服的那道清秀身影。
一眼望去,整个画面宛若一幅生动的写生画。
季俞笙愣了片刻回过神,抬眸看了眼丸子头里插铅笔的某人,习惯性轻皱的眉眼渐渐舒展。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屈起食指敲了敲门。
听到动静,苏职扭头朝门外望了过去,待看清来人,她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双杏眼微微睁大了几分,藏不住的心情愉悦。
“你怎么来啦!”
季俞笙没答话,缓步走到书桌前,眉尾稍扬,随后在苏职疑惑的视线中将铅笔从她的丸子头里抽了出来,递给她。
苏职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抓了两下炸毛的头发,小声嘟囔:“我就说铅笔怎么一个个还搞失踪呢,原来在这里啊……”
像是被自己蠢到,她自己倒先乐了。
季俞笙似乎被她傻笑的样子感染到,情不自禁地跟着弯了唇角,长睫下的黑眸宛若春日里的一汪清泉。
泛起点点波澜。
“对了,你来找我有事吗?”苏职终于想起来问。
“嗯,一起吃午饭。”季俞笙答。
“啊……啊?”
苏职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来找自己吃饭,但这次季俞笙并没回答她,而是直接连人带魂地把她提溜到了食堂。
两人在食堂排队打好饭,找了个光线明朗的位子面对面坐下。
季俞笙这人吃饭很安静,吃相也极为赏心悦目,就是几乎不怎么说话,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是苏职东拉西扯地闲聊。
两人刚坐下没多久,就听见不远处的餐桌传来了两个小护士的交谈声,话题还是围绕着前几天医院跳楼那件事的最新进展,以及意外这次媒体们负责较真的态度。
苏职用筷子一根根地夹着盘子里的蒜薹送进嘴里耐心咀嚼,仿佛一点儿也不关心那边谈论的内容。
空气安静了几秒。
随后,对面传来了男人低而沉缓的声线:“是你吧?”
说是询问,其实更像是陈述。
“什么?”苏职专心吃着饭,一时没反应过来。
季俞笙抬头看向她,神色淡定如常,言简意赅:“媒体的事情。”
苏职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善用排除法。”
“……”好吧。
既然他猜到,苏职也不再藏着掖着。她咬了一口糖醋排骨,声音含混不清道:“我只是让他们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季俞笙没说话,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苏职咽下嘴里的食物,忽地抬眼与他对视,很真诚地发问:“季医生,你觉得媒体应该是怎么样的?”
季俞笙闻言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垂眸看她,眉心耸动,似乎想要先听听她的看法。
“我大学时选修过一门新闻传播学的课程,那个教授说过一段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苏职仰头眯起了眼,似是在回忆:“他说媒体这个行业就像一把枪,是除了法律之外第二把约束人类行为的武器,有的人选择面向敌人,而有的人为了利益选择伤害同伴。”
“我一直觉得,我们这批人有幸跟随时代的发展走在前端,先一步享受了时代的蛋糕,在有能力的前提下,应该是要为后来者和被遗忘者做点什么的。比如,为她们在前进的路上点一盏灯。”
“至少可以告诉她们,我们所看到的风景,前方就是光明。”
“就像婧雅一样。”
说到这儿,苏职深吸了口气,重新对上季俞笙的目光,继续道:“而我只是偶然途径,又恰好有能力修好这盏坏掉的路灯,不是吗?”
听着她的这番话,季俞笙眸色逐渐深邃,虽面上不显,心里却不自觉再次对她有了新的改观。
惊讶于她独特的比喻,惊讶于她内里的沉稳和细腻。
更惊讶于两人不谋而合的想法。
瞥见苏职脸上等待的表情,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头的瞬间唇畔微扬,声音低醇,给出自己的回答。
“——嗯。”
得到肯定的回应,苏职脸上的正经立刻离家出走,笑嘻嘻地打了个响指,心里说不开心是假的。
两人默契地就此揭过了这个话题。
两人继续吃着饭,苏职像是倏然想到了什么,越发觉得好奇,纠结几秒后朝对面探了探头:“季医生,能不能问你个事儿?”
季俞笙以为她又要说出一些惊为天人的话,默默做好了心理准备,点头。
“你问。”
见此,苏职立刻表明了自己的困惑。
她回想起跳楼事件发生那天,发觉杜思航的反应似乎不太寻常,比起普通的医患关系,仿佛要更强烈一些。
……更像是拼了命。
可反观杜思航平时那副安然自若、吊儿郎当的样子,她越想越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季俞笙听完倒是没什么反应,过了片刻后,才慢慢开口道:“因为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咳咳咳——”
苏职刚往嘴里塞了口米饭,听到这话,一不小心失神呛到自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但眼睛却看向季俞笙,想要继续听下去。
季俞笙连忙放下筷子,伸手拿过餐盘旁的果汁拧开盖,推到了她的面前。
苏职顺势接过果汁猛地灌了两口,喉咙里的不适感瞬间减轻了许多,又忙不迭问:“以前?”
“嗯。”
看她没事,季俞笙随手抽了张纸巾递给她,缓声道:“我们刚工作那年医院也发生过一起类似的事件,当时闹得很大。”
“那个时候杜思航跟着带教老师在楼顶负责对轻生者进行心理疏导,也同样抓住了那个人的手,但……最后还是没能救下来。”
他稍稍一顿:“就在他面前。”
“然后呢?”
苏职愣愣地问。
“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断断续续大概有大半年吧,之后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了。”
苏职犹豫道:“那……你当时也在吗?”
季俞笙摇了摇头,耐心回答道:“我当时跟着老师在手术室里观摩学习,是手术结束后才知道的这件事,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苏职听完抿了抿嘴角甜腻的果汁,心情却是说不出的复杂。
怪不得杜思航的反应那么强烈,怪不得季俞笙只因为一句话就往天台跑……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实在很难想象杜思航这样一个外表看起来玩世不恭、侃天侃地的人,也曾在阴郁的沼泽里止步不前。
可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初入社会的青年满怀着一腔热血和赤诚,想要去拯救那些迷失方向会坠入深渊的人,但血淋淋的现实却无情地将他一起拖入黑暗,让他开始深深地怀疑自己。
但更让苏职为之敬佩的是——
他选择了一步步从深渊中爬上来,然后毫不犹豫地,张开双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后面的那些人。
正是因为他没有放弃当初的自己,才有了今天一个女孩的“重生”。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也是他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