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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旧微黄的纸张不断扇动，时间却在倒流。
……
2009年11月24日
这个月应聘上了糯糯所在高中的食堂阿姨，几乎每天中午都能在食堂看到她的身影。
文舟，你知道吗？
她跟你特别像，都很讨厌芹菜，光是看见就会忍不住皱眉。
她成绩很好，字也写得漂亮，还很喜欢画画，她真的被苏家夫妇教养得很好很好。
……
2011年8月1日
今天买花去西郊看你了，走近才发现市区学校组织了学生来这边献花。
你看到今天给你的墓碑描金的那个女孩子了吗？
她就是糯糯啊。
我没骗你吧？是不是长得特别漂亮？
……
2012年4月1日
她好像要去国外读书了。
……
2012年6月7日
今天是糯糯高考的日子。
……
2012年9月9日
今天她出发去英国了，原谅我……再也跟不上了。
……
2013年1月18日
原来的手机太老旧了，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换一部新的手机。
听说能同步看国外城市的时间。
……
2013年2月11日
手机上说伦敦那边今天下雨降温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添衣服。
有没有和朋友一起吃蛋糕。
……
……
看到这里，苏职捏着页脚的指尖因为用力的缘故，此刻有些微微泛白。
原来在她满怀憧憬奔向梦想和未来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人，却因为再也不能陪伴在她的身边而感到无比抱歉。
换掉用了多年的手机，仅仅是为了时刻关注一个异国他乡的时间和天气。
就那样。
靠着无数个冰冷变动的数字，一点点熬过了黯淡无光的那三年。
原来迟暮的大雁，也会因为自己年老笨拙的行动跟着不上队伍，而感到难过和无助。
而那些字里行间充斥的浓烈无力感，在时光的发酵下，此刻化作一缕缕醇厚的酸涩扑面而来。苏职眼眶发红，就连呼吸都变得凝缓起来。
她用力抿唇，闭了闭眼，良久后，继续打开下一页。
……
2015年6月24日
她终于回来了。
又瘦了。
……
2016年4月6日
苏家最近在招临时保姆，我试着托人递了简历过去，没想到还真被选上了。
她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画，这样身体怎么吃得消啊。虽然见不到面，但苏家的别墅里有很多照片，这几天看到了不少糯糯小时候的样子。
……
2016年5月7日
今天糯糯待在房间里一整天都没有出来，敲门也没有人应，担心她出什么事，就开门进去看了眼，原来是太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她睡觉的样子。
特别安静，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
……
苏职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是她们第一次说话的日子，也是她第一次遇见季俞笙的日子。
还有那条……差点被她忽视掉的羊毛毯。
在那之后，时间还在继续流逝。
……
2016年5月10日
今天晚上心里慌得厉害，就在苏家多留了一会儿，结果刚好碰上糯糯出房间晕倒。送到医院后，听医生说，是先天的心脏问题。
作为母亲，我没有照顾过她一天，却给她带来了如此大的痛苦和隐患。
文舟，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
……
2016年6月21日
糯糯好像有了喜欢的人。
和当年的你一样，认准了谁，就会锲而不舍地去追。
……
2016年7月29日
文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梦见你，梦见我们以前一起读书时候的样子。
那个时候家里有了弟弟经济拮据，不让我继续去念高中，是你每天放了学偷偷来给我讲当天新学的知识点。
你总对我说，女孩子要多读书。
哪怕是多知道一句诗词背后的含义，知道公式是如何排列组合的，知道地球是怎样自转的，这都会让你所处的世界更加清晰。
现在，我们的女儿读了很多很多书。
明天，我想带一束你爱的雏菊。
去看看你。
……
随着句号的平淡结尾。
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苏职从未觉得那一天如此漫长，漫长的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她亲眼看到她满身伤痕的样子，亲眼看着她被推进抢救室，亲眼目送她的不告而别。
而她，则永远地停留在了和爱人见面的那天。
压抑的泪水再也兜不住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快速坠落。
苏职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悲伤包围着，嘴唇轻颤，喉咙像被浸了高浓度酒精的棉花堵住了一般，丝毫的哭声都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才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呜咽，掺杂着浓重的沙哑。
好似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眼前的文字渐渐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苏职用力地抬起手背擦了下眼睛，恍然发觉，有滴眼泪不知何时砸在了身前的日记本上，将“明天”两个黑色字体无情地洇染成一片。
苏职回过神，顾不上发疼的太阳穴，狼狈地抽出纸巾去擦。
但故事的结局总是惊人的相似，和那天的裙子一样，尽管水迹被揩拭干净，可那些褶皱的痕迹还在。
看着看着，苏职忽地哽咽着轻笑了一声，似是在自嘲。
李秋雨，你弄脏了我的裙子，我现在又弄脏了你的日记本。
你说……
我们算不算是扯平了？
-
正当苏职沉默地盯着那片模糊的字迹兀自失神时，耳际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手机提示音。
似乎是从旁边的纸箱里传出来的。
苏职的眼睫颤了颤，缓缓转头看去。
箱子边沿的一部色泽老旧的银色诺基亚手机即刻映入眼帘，此刻屏幕上正大喇喇地亮着“电量不足，请及时充电”的提示文字。
几乎是看到这部手机的同一瞬间，苏职的目光定住，脑海里不禁闪过女人日记里写的内容，立刻猜到这应该就是她三年前换下的那部旧手机。
可奇怪的是，如果一部手机三年没有使用，肯定早就没电自动关机了。
但现在的状态，显然是其主人还经常拿出来充电使用。
既然还在使用，里面肯定保存着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么想着，苏职已经将那部手机拿在了手上。
手机除了屏幕和机身的表面有几道明显的裂痕，其他地方都看不出太大的毛病，并不影响使用。
和笔记本一样。
被使用者保存得很好。
放眼看去，手机紧凑的十二个按键上，只有启动键和确定键因被频繁使用，显得有些反光。
上面的图案已经看不太清晰。
苏职刚上高中那会儿，智能手机便开始被普及推广，因而对诺基亚这种老牌手机，她拿在手里属实有些生疏。
她摸索着挨个点开里面的程序和功能，仔细地默默看了起来。
不过大多页面都显示着“空白”。
通讯录里也只有零星的几个号码，从简单的联系人备注来看，应该都是工作上的熟识。
随着被打开的程序越来越多，苏职的心也跟着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退出空白的“照片栏”，按开最后一个“视频”选项，竟意外发现里面还保存着一个旧视频，日期是2010年的六月份。
像是看到了希望。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
手机的像素很模糊，看起来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雾。
视频开头就是一个长达十秒左右的长镜头，画面中的场景有些熟悉，苏职略一思忖，很快便记起这是高中学校食堂的某个窗口。
似乎正值中午饭点，食堂里挤满了人来人往的学生。
背景声音一片嘈杂。
苏职点开看了片刻，画面依旧定格在窗口的招牌上，连角度都没怎么变化。
正当她以为会再度无功而返时，一道更为熟悉的嗓音直直地闯入了镜头，说话的内容更是让苏职落在退出键上方的手指霎时顿住。
“——苏职！”
是高中时期许佳禾响亮尖细的少女音色。
话音刚落，还没等苏职反应过来，视频里的画面登时天翻地转，伴随着一声突兀的脆响，像是被人不小心撞到后落地的动静。
屏幕外是许佳禾吸气的惊呼声。
随后手机似乎被人从地上拿了起来，下一秒，苏职猝不及防地同屏幕另一端十六岁的自己对上了视线。
——但也仅有一瞬。
随之入镜的。
还有许佳禾探过来的上半张脸，以及手机主人身上的深色围裙。
记忆慢慢重叠。
或许是枯燥无味的学习生涯里，一点点波澜都能让人记忆深刻。
此刻，苏职像是穿过面前这道冰冷坚硬的手机屏幕，恍惚瞬间回到了当时。
她弯下身，轻轻将手机从地面上捡了起来，归还给面前的女人，嗓音里多了一丝从容不迫：“阿姨，您快检查一下手机有没有摔坏。”
旁边是许佳禾略含歉意的附和：“是啊是啊，您快检查一下，摔坏了我们会赔的。”
“对不起啊，阿姨。”
女人怔愣一瞬，而后慢慢伸出手，从苏职的手里接过手机后，象征性地检查了两下便攥在掌心，声音平和道：“没事，你们快去吃饭吧。”
屏幕也随着她的动作变得一片漆黑。
只剩下声音。
许佳禾再次礼貌地道了声歉，才拉着她往其他窗口走去。
两人的交谈声还在继续……
“欸，刚才我们聊到哪儿了？”
许佳禾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语气难掩激动：“哦，对。听说咱们学校04年的时候，就有个16岁保送H大临床医学的学长呢。”
苏职配合地感叹完对方的优秀，随即话茬一转，笑着提醒：“你还是操心操心下次月考吧，你要是数学再不及格，许叔叔就会把你的零用钱减半了。”
许佳禾听完哀嚎一声，和她打闹。
说话间，手机被人缓缓翻转过来，镜头里再度出现她们的身影，带着轻微的晃动。
直至两人打闹的背影没入拥挤的人群，视频才迎来尾声。
仓促地停在了最后一个镜头上。
——人头攒动。
苏职克制着指尖的轻颤，重新按下播放键，一遍遍地回放着这段时长仅有两分多钟的视频。
半晌后，苏职专注地盯着小小的手机屏幕上暂停着的画面。
画面里是女人一闪而过的面庞。
那是三十八岁的李秋雨。
她应该见过的，可又好像从未见过。
不知过了多久，电量不足的手机屏幕闪顿一秒后，猝然黑屏关机。
因这动静，苏职才总算有了点反应。
她慢慢回过神，抬手要去箱子里寻找充电器，却在起身的瞬间，无意中将身前的还未来得及合上的日记本掀到了地上。
看着地板上四散落开的东西，苏职怔愣了一瞬。
她放下手机，慢慢蹲下身将那本日记连同里面掉落的部分尽数捡了起来。
那些东西被夹在日记本后面的封皮里，难怪她一直没发现。
苏职的目光定了定，就近伸手拿起其中一张折叠的报纸，刚打开一面，就发现折页里夹着一张白纸和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
白色纸片像是被人随手从哪里撕下来的，边缘带着深浅不一的锯齿，还有些泛黄。
上面写的似乎两个名字。
——陆礼和陆黎。
想到女人日记里多次提及的抱歉，苏职猜想这应该就那位未曾谋面的父亲留给她的名字。
因为不知道她是男是女，便各自取了个名字备着。
苏职盯着那四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钢笔字看了一会儿，随后拿起了和它放在一起的、还未封胶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脸庞青涩的年轻男女，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左右。
女生穿着一件款式经典大方的及踝旗袍，头发盘在耳后，身形纤细匀称，笑得温婉恬静。
望着那几分似曾相识的眉眼，苏职早已猜到对方是谁。
视线稍转，照片上的男生同样展露着笑颜。
一身白衬衫搭配黑西裤的少年装扮，黑发蓬松，五官硬朗，笑起来又多了些文气。
两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仿佛溢着光。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处红墙绿瓦。
女生腼腆地双手交握在身前，男生大大方方地挽着女生的肩膀，头不自觉地偏向女生那边，两人弯唇笑着，眼角眉梢都散发着喜悦和幸福。
苏职眉心微动，指尖忍不住轻轻抚过照片上依靠在一起的两人。
这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二十几岁的李秋雨，和二十几岁的陆文舟。
连名字都那样地登对。
照片虽是黑白色调，但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黄雾。
……就好像褪色了一样。
苏职将照片和纸片放好，拿过一旁的报纸继续展开。
报纸刊印的年份是一九九四年，上面除了登记着一些新闻轶事，就还剩一则维护边防牺牲的烈士表彰名单。
苏职低垂着眼，目光缓缓扫过那列整齐的序号，很快便从中找到了“陆文舟”的名字。
陆文舟，男，23岁。
现授予“卫国英雄”的荣誉称号，追记一等功。
……
明明只有短短一行字。
可苏职读起来却显得异常艰难，几度停顿。像是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在牵扯着她的心脏，鼻子没来由地泛起酸涩。
原来上一刻在照片里那样鲜活的人，眨眼间，就化为了报纸上毫无温度的一行黑体字。
时隔二十二年的她尚且如此。
难以想象，当时买下这份报纸，亲眼目睹爱人的姓名出现在上面的“她”，该有多么的难过和无助……
静默片刻，苏职轻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将报纸叠好放置在一边，重新看向那本散开的日记。
除了刚才掉落的那些东西，还有一张黄色的信封夹在最后一页的皮层里，因她刚才莽撞的动作，此刻半掉不掉地露出大半真容。
苏职呼吸屏住，迟缓地将信封抽出，发现上面没有标注署名和地址。
干干净净的。
更像是一封还未来得及寄出的信件。
尽管信封上没有任何信息，可苏职的潜意识直觉这封信的最后归属。
——就是她。
她静静捏着那张黄色信封，凝视良久后，慢慢伸手抽出了里面的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