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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职从墓园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四点。
太阳悄悄落到了西边。
阳光灿烂地铺洒在地面上，明媚得不像话，每一处风景，都宛如电影中饱和度柔和的精修画面。
还未到达入口的位置，苏职便看见不远处那一抹长身鹤立等候着她的身影。
与此同时，男人也抬眸看了过来。
见苏职出来，季俞笙大步朝她走了过去，不动声色地抬手稳住她的胳膊，两人缓缓往墓园外走去。
西郊这边很重视绿化工作，街边的两侧道路上栽种了不少树木，还每隔一段距离便放着一张木制休息长椅。
环境很是清新宜人。
两人在墓园入口附近寻了张长椅坐下。
季俞笙自然地将西装外套搭在她腿上，转而俯身在她面前单膝蹲下，视线往她脚腕上扫了一眼，语气带着询问：“要不要把鞋换掉？”
苏职一愣，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看脚上的高跟鞋。
先前在墓园里待了许久还不觉得，现下被他这么一说，她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脚后跟隐隐传来的疼痛，白皙细嫩的皮肤已然被鞋边磨得有些微发红。
苏职抬了抬眼，对上季俞笙耐心的目光，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只包装简约的白色盒子。
她大概能猜到里面的东西，于是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刚刚。”
季俞笙当她默认，打开鞋盒从里面拿出两张创口贴撕开，握着她的脚腕轻轻地贴了上去后，才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两个字：“顺路。”
苏职闻言安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墓园周围除了花店，就是一些简单的生活设施。她来的时候留意过，就算是最近的小区商圈离这里也有一站之远。
哪里来的“顺路”呢……
视线稍挪，男人的衬衫袖口被解开翻至小臂，额间和鬓角的碎发还有些许微湿，像是疾跑过后被汗水打湿的。
非但不显半分狼狈，倒还多了几分张扬野性的少年气。
苏职眨了眨眼睛，心底不觉柔软。
既然季医生都说了是顺路，那就当是顺路好了。
季俞笙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苏职脚上的伤，并没察觉到面前女孩子眼里一划而过的闪烁，后又拿过盒子里的平底鞋放在地上，让她换上。
也许是和平时给病人换药差不多，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倒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意思。
而苏职则全程乖乖地配合着他的动作。
换好后，苏职双手撑在身侧，伸直线条匀称的双腿，动了动脚腕，唇边笑意愈发灿烂：“季医生，你眼光好好呀！”
季俞笙挑的这双是米色缎面尖头平底鞋，底部只有薄薄的一层后鞋跟，鞋头用同色系丝带和珍珠加以点缀，温柔淡雅，和她今天的旗袍格外般配。
内里又十分柔软，上脚轻盈舒适。
见鞋还算合脚，季俞笙将她的高跟鞋装进鞋盒里，而后站起身在她身旁坐下：“附近的店没有卖小白鞋的，就买了这双，你先将就穿。”
他知道她钟情小白鞋。
苏职扭头对上他的视线，明眸弯成月牙：“不会，我很喜欢。”
从墓园里出来之后，她整个人的状态就肉眼可见地松弛了许多，像是抛却了很多心事。现下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嘴角的那颗小酒窝难得地出来露了面。
有多久没看到了？
季俞笙垂眸望着她，好像很久了。
日光穿过头顶的树梢洋洋洒洒地铺到地面，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寸寸地落在两人身上。
暖洋洋的，就连途径的风也温柔至极。
两人默契地没再说话。
良久，苏职鞋尖轻点着地面，没来由地出了声：“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季俞笙默默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抬眼望向前方，声音微沉：“有。”
怎么可能不想？
想知道你为什么难过，为什么偷偷掉眼泪，为什么睡不好觉……
可他说过——
只要她不想说，他永远不会勉强。
“里面的那个女人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苏职深吸一口气，说得坦荡：“所以，那天和你说的话是真的。”
“我真的不是苏家的大小姐。”
“听上去很狗血吧？”
她说着轻笑了一声，可这笑意却怎么也不达眼底：“我到现在都依然觉得，这一切好像一场荒诞的梦……真实得可怕。”
女孩子声音渐弱。
仿佛快要低到尘埃里。
季俞笙偏头看向苏职，眸波微动，像是被眼前这个人轻易地激起了一层涟漪。
须臾，他嗓音沉着地开口——
“可我也说过，我要的只有面前这个实实在在的人。”
他说这话时，近乎一字一顿。
似是要她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那次，他为了笨拙地掩藏那份小心翼翼的心动，所以在回答她时，用的是“如果”。
那么这次，他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我认定的是你。
只有你。
听到这话，苏职讷讷地扭头对上他的瞳孔，像是跟着回忆起了那天的事情，不由地弯了弯唇。
有些东西，点到即止就好，再多的便收不住了。
比如，阳光。
又比如……悸动和爱。
两人再度安静下来。
苏职看着对面车站的同一路公交来来去去，放空大脑。
季俞笙也不催促，安然地陪着她消磨这难得的午后时光，许久才出声问：“还有点时间，是想直接回医院，还是在外面待会儿？”
苏职慢慢摇着头：“……不想回去。”
这段时间里所有不好的事情，统统都是在医院发生的，她知道这些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可她就是想短暂地逃离一会儿，任性地做个胆小鬼。
季俞笙低低地嗯了声，提议道：“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好。”苏职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
只要暂时不回医院，去哪里都好。
反正……有他在。
-
两人重新启动车子回程。
苏职上车后没多久便合上眼睡着了，许是少了很多心事，又许是驾驶座男人身上散发的淡淡檀木香，她眉心放松地舒展来开，睡得很安稳。
季俞笙给她盖好衣服，调好车内空调温度，慢慢往回开。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抵达市区某处停车位。
像是有感应般地，季俞笙这边刚停好车，苏职便悠悠转醒。
傍晚时分，烂漫的夕阳沉入城市大厦之间，几乎每个角落都笼罩着一层温暖的光。
看着车窗外热闹的街道和人流，苏职揉了揉眼睛：“这是哪里啊？”
季俞笙看她这迷糊呆萌的样子，低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下了车，沿着街边的露天楼梯上了天桥。
天桥两边的栏杆上缀满了香槟色的小花朵，镶嵌在碧绿的枝条中格外好看。
正是下班的人流高峰期，桥下车辆不断穿梭，不远处的两层环形步道上走满了人，大家行色匆匆，不断向着各自的方向移动着。
在夕阳光影的照射下，栏杆上的人影，宛若五线谱上一道道移动的音符。
时快时缓，却又各不相同。
这一幕，就好像老电影中结尾巧妙的胶片场景，美得令人沉醉。
苏职不觉愣了愣神，抬手抚上旁边的栏杆，慢慢停下了脚步。
耳边是季俞笙同样清隽温柔的声线：“漂亮吗？”
苏职点头，却没挪开视线：“嗯，真美。”
“这是我四年前偶然发现的。”
季俞笙双臂搭在栏杆上，语调徐徐：“那个时候我刚进医院规培，也是那一年，我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抢救失败的病人。”
苏职闻言稍愣，继而转头看向他。
“那天下了手术之后，我的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是每个医者都会经历的阶段，尽力而为，接受结果。”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
季俞笙抬眸望向城市尽头的夕阳，声音淡而远：“人真的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那样的难过。”
他停顿了两秒，随后低眸看她：“那天下班之后，我就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苏职眼中有些心痛，又不愿让他发现，悄悄转移着话题：“没想到，医术高超的季医生也会有受打击的时候啊？”
季俞笙无奈地轻笑了声：“医生也是人啊。”
“你看——”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笼罩在夕阳下的步道：“栏杆上下的人尽管相隔不足一米，可如果其中一方没有主动走入对方的轨道和视野，他们就永远不会发现彼此的存在。”
“但某一个瞬间，他们又确确实实相遇过。”
苏职听着这些话，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有些微微失神。
“我比你大六岁，多少能明白你现在的心境，很迷茫，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感觉心里的某个地方空了一块。”
像是透过她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后，季俞笙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那就做好当下吧。”
“做你想做的事情，剩下的交给时间。”
时间再无情。
也会抚平某些伤痛。
苏职缓缓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复杂不明的情绪，过了半晌才终于出声，是格外清晰的两个字——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