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方正的边角被一点点磨平，橡皮染上灰色的铅笔印，改完答案，被一系列事件冲昏了头的顾如叶恍然意识到——比起不打招呼就拿别人的东西，她其实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此举并不是亲自捡起了她与顾子清的羁绊，不过是偶像剧脱离实际的幻想。
偶像剧女主会因为自己赶时间，不管不顾地拦停男主的车，男主以不顺路为由拒载，女主却胡搅蛮缠，逼迫男主。最终，女主顺利抵达，而男主的行程被耽误。
在女主即正义的世界观里，真正受损害的一方反倒成了不近人情的恶人。
这样的开局还不是最炸裂的，后续男女主冲突不断，他们的反应却是越误解，越在意，越讨厌，越印象深刻，直到弄丢自己的心。也就是常见的欢喜冤家。
不管橡皮的主人是谁，陌生人未经同意把自己的橡皮拿去用，正常人会怎么看？可能觉得无所谓，可能感觉被冒犯，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不会觉得这样的行为可爱。
爱情应该有更美好的开端。
怕橡皮的主人跟她一样落入无法改答案的困境，顾如叶不敢耽搁，忙把橡皮擦放回原位。她边写边监视橡皮的动向，想找到橡皮的主人进行相应的解释，哪怕只是一句谢谢。
直到顾如叶写完作文，橡皮擦才结束它委屈巴巴的趴地生涯，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走。
居然真的是顾子清。
英语是最后一门，考完就解放。
顾子清安静地收拾东西，顾如叶亦站起身，看似漫无目的地环顾教室，实则注意全在顾子清身上。
“3、2、1……”顾如叶在心里倒数，给自己的最后通牒是数到“1”就去找顾子清，却几次食言，定在原地动都不动。
第五次倒数完毕，她咬咬牙正准备一鼓作气站到顾子清面前，就被窗外的一声吼吓没了胆。
“顾子清！”
“快快快！就等你了！”隔着大半个教室催促还不够，大嗓门来到教室后排，亲自上手，帮顾子清收东西。
朝右前方迈了两步的顾如叶眼睁睁看着顾子清身旁的位置被占据，拐了个弯向自己的书包走去。
跟顾子清一对一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如果再被认识的人围观，不管围观的人认识的是她还是顾子清……
都说不出口QWQ
犹豫就会败北。
可是，真的要放弃吗？
电光石火间，顾如叶想了个好办法：把自己的感谢写进小纸条再塞给顾子清就解！决！了！
塞完就跑！
不用被当众处刑，只需要远远地看顾子清的反应，真是个好办法！
说干就干，顾如叶拿出一直舍不得用的印了花的便签本，靠着墙写自己的小纸条，一笔一划，像考试那样认真。
“对不起QWQ，刚刚没经过你的允许就借用了你的橡皮，但是谢谢你！！”
原本想在旁边加个笑脸或者加朵花儿，奈何时间不允许。
可惜的是，即便这样紧赶慢赶，她的小纸条还是没有送出去。
顾子清已经走了。
沮丧的情绪没能持续多久，冲淡这份失落的，是误入敌方阵营的恐慌——淹没她的全是陌生面孔。
其他班的同学早已撤出去，一班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到本班，他们互相能喊出对方的名字，旁若无人地嬉戏打闹，像鱼儿入水般畅快地游，像雄鹰展翅般尽情地飞。
只有她像个外来者，在这陌生的地带格格不入。
如果体会过走错班级的尴尬，就能理解顾如叶此刻恨不得遁走的心境，她回到后排收拾自己的文具，整理书包时刻意忽略右侧空荡的座椅，却蓦然发现——
桌子右上角放着一块橡皮。
掉在顾子清桌子底下那块。
顾如叶把橡皮擦收进笔袋，在短时间内经历大起大落的心不听主人劝告，在鹅毛的轻扫下颤抖。
顾子清很烦。
真的很烦。
这次考试，别看顾如叶被各类突发事件搞得狼狈不已，其实收获不小。后来的每一场考试，她都吸取教训，买好备用橡皮，合理规划答题卡，注意携带眼镜，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群组：海盐文学社】
叶子：女士们先生们！ladies and gentlemen！我考完试啦！出来嗨！！
考完试同样没作业，顾如叶自然要在群里大干一场。
默鱼：话说，叶子那不忍直视的智商，考完居然没有躲在角落哭唧唧？
叶子：谁说的！我的成绩还不错！
默鱼：年级第几？
这话问得冲动且直白。
顾子清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其实没想好。将叶子与具体的人对应后要怎样说，怎样做，是否出现在她面前通通没想好，但还是问了。
素未谋面的网友，想知道对方的性格长相很正常，顾子清虽然因此求助过老师，仍然认为自己能保持淡然，如果找得到，固然是意外收获，如果找不到……除了有些遗憾，也不是不可以放下。
等到真正问出口，捱过等待宣判时那堪称空白的几秒，才知道，他不如想象中淡然。
他是在意的。
不知在意的程度有几分，但确实是在意的。
叶子：嘿嘿，年级第一！
有句话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默鱼待久了，顾如叶也意识到过往的自己太过实诚，跟别人聊天不超过三句，就叭叭叭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全部倒出来，缺了点自我保护的意识。于是刚考完试还有点亢奋的顾如叶索性学着默鱼的风格，不负责任地胡扯。
默鱼：(﹁"﹁)
默鱼：你有什么证据？
叶子：物理要考90分钟，你猜我做完这套题，用了多少时间？
叶子：28分钟！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这套卷子有错，直接判断某道题无解！
叶子：怎么样！厉不厉害！
默鱼：(﹁"﹁)那你真的很棒棒哦。
叶子：超棒的！
这是种很复杂的情绪。
屏幕那端的顾子清无奈地牵起唇角，遗憾与喜悦并存，虽然没有得到叶子的具体消息，但好像被夸了。
第二天，顾子清早早来到教室，在安静的走廊驻足。
昨晚，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叶子知道他发现试题有误，兴许跟他在一个考场，如果找得到座位表，就算不能直接命中正确答案，也能排除掉一些错误选项。
“看什么？”
“座位表。”顾子清敛眸，嗓音较平常低了一个度。
何皓轩不解，洁白的墙面只剩透明胶带的印迹，在灰尘的作用下隐隐发黑，哪里还有座位表的影子？
“考完就撕掉了，你叫我撕的。”
闻言，顾子清陷入自己的思绪，迟迟不作回应，何皓轩不由调笑，“怎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顾子清当然没忘。以往何皓轩搞卫生总是扫完地面就忘了墙面，他才嘱咐何皓轩记得把墙上的东西撕掉。其实昨晚他就预见今早会一无所获，不过是不死心，赌一个概率。
“怎么这么脏。”何皓轩又嘟囔一句，抠着残余的胶带，待墙面清理得差不多，才听顾子清慢吞吞地回复。
“是啊，记性不好，错过了很多事情。”
后来，高中乃至大学阶段的顾子清时常做梦，梦到消失的座位表在何皓轩的书包、在没来得及倒掉的垃圾桶、在学校的图书室、在各种各样神奇的地方出现来填补他的缺憾。
梦中失而复得的喜悦有多真实，醒来发现被毫无逻辑的梦境诓骗的失落就有多残忍。
每当这个时刻，顾子清都格外清醒，他后知后觉地想，找回座位表的方式其实有很多，找老师问问有没有电子版就能解决。
可他没想到。
他太执着于丢失的那一份，只知道带着何皓轩沿倒垃圾的路径一直往回找，甚至不小心走了弯路，试图收集其他班级的座位表，用排除法进行反向推断。
类似的后知后觉还有很多，顾子清考试时向来只专注笔下，很难注意前后左右都坐了谁。
因桌子的磕磕碰碰认出左边的女生时，他没有特别的反应，只记得她晕车很严重。却唯独忘记了自己主动关心她照顾她，面面俱到，甚至用“包售后”来形容也不为过，不只是领队的责任，更是因为那句“叶叶”。
待不靠谱的记忆终于发挥它应该有的作用，考试已进入尾声，他想在任何可能的人面前树立良好的形象，想通过对方的反应判断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都已经晚了。
2012年，教学工具还不是那么智能，像期中考这样学校内部组织的考试，除了英语的选择题用机器改，其余全靠任课老师。任课老师一旦忙不过来，就会在各个班级抓壮丁。顾如叶坐在第一排，终日暴露在班主任的眼皮底下，做起事来认真负责，自然被点名。
“再找两个同学，来我办公室。”
“记得带上红笔。”简单吩咐了两句，班主任就离开了，顾如叶的心拔凉拔凉，这是让她当负责人了。
班主任布置任务主打一个言简意赅，他不会详尽地安排ABCDE分别做哪些，而是简明地交代目标。至于达成目标需要多少人，如何分配，如何执行，都由被点名的同学全权负责。
除了唐雪，顾如叶还把关系比较好的后桌坑了，仨人来到办公室分任务。
十五个班，三个人，每人五沓装订好的试卷。
班主任抽空过来逛一圈，逛着逛着良心发现，“有点多哈，每人两沓比较合适。”他教的班多，深知不能逮着一只羊使劲薅，便准备霍霍一班的同学。
“再去一趟一班吧。”
“啊？”顾如叶大感不妙。虽然班主任没有指名道姓，但依照班主任的行事风格，大家都默认任务的执行者是她。
果不其然，下一刻，班主任的目光转向她，看出了她的为难，还善解人意地建议道：
“这样吧，你直接找一班的顾子清，他帮过我几次，知道该怎么安排。”
善解人意了，但不多QWQ
骤然被赋予艰巨的任务，顾如叶做不到大大方方地敲门，当着全班的面喊顾子清，而是趁自习课，趁教室内没有老师，溜进后门，就近戳戳看起来和善的同学。
“同学，麻烦找你们班的顾子清，赵老师让他帮忙改试卷，谢谢。”
“噢，试卷比较多，老师让他再找四五个同学一起去他的办公室。”顾如叶说得很详细，盼着对方原原本本地向顾子清转述，就不用她亲自转达了！嘿嘿嘿真聪明！
聪明的顾如叶站在走廊，喜滋滋地坐收渔翁之利，却听教室内冒出极简的六个大字，“顾子清，有人找。”
同学啊，咱可不兴这样传话QWQ
“怎么了？”果然，顾子清毫无准备地走出来。
十月底，气温变化无常，不少人穿上了外套，顾子清亦然。他难得没有拉拉链，外套随着他的动作摆啊摆，被风吹得鼓起来。不讲理的风中，顾子清迎面走来，带着清冽的气息和簌簌的声响。
带得顾如叶不自觉后退。
“老师让你帮忙改试卷……”她不敢看顾子清，梗着脖子盯着顾子清的领口，嗓音干巴巴。
“好。”不好意思让不相熟的同学等太久，顾子清没有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就近找同学借红笔，不消片刻便准备妥当。
“要要改的试卷比较多……不够……”正在跟顾子清对话的认知狠狠冲击着她，顾如叶的五官没有一处听使唤，像带上了痛苦面具。
“等我一下。”顾子清听懂了，折回教室找来何皓轩，只找了何皓轩。
“……”完蛋，没有表达清楚，怎么跟想象的不一样，跟老师要求的不一样呜呜。
顾如叶知道是自己的问题。由于自己的失误一遍又一遍地麻烦别人，真的会很愧疚QWQ
再开口时，她的脸都憋红了，“不好意思，是我没有说清楚……还是不够，还要再找两个……”
顾子清腿长，不到两秒就能消失在走廊。有此前提，待顾子清转身，离开他视线范围的顾如叶蓦然想起自己又又又遗漏了关键信息，急得想伸手去拽，临到头发现不敢触碰，伸到一半的手生硬地折回来。
宽阔挺拔的背影就在眼前，却像长了无形的刺。
“顾子清！”不得已，顾如叶又喊了他的名字。明明自打上次帮他捡掉在地上的纸条，不小心暴露关注他的事实，她都记得让自己的称呼回到妥帖却稍显陌生的“同学”。
人对自己的名字总是有条件反射。顾子清的目光极迅速地转回来，快到顾如叶躲闪不及，总是避开的视线再没了错开的理由。
对视的那一刹，顾如叶的大脑空白，剩下的反应全靠本能。
“我我想说……记得带上红笔。”
呜呜呜救命救命救命，实际操作了才知道，她的传话水平还不如那位同学。
终于按班主任的要求找齐人，几个男生闹哄哄地往前走，顾子清落在最后。
察觉到顾如叶迟迟没有跟上来，顾子清停在原地，转身，不安分的衣摆画出一道圆弧。
似乎是看出了顾如叶的不安与不知所措，他轻轻开口，嗓音带笑。
“走吧。”
如果顾子清的眼睛会说话，那一定在跟她说没关系。
妥善地照顾在场人的情绪，在他人难堪时给予宽慰。
顾如叶吸吸鼻子，顺着内心的驱使来到他的身侧，与他并肩。不长的路径中，不受约束的衣摆随着行走动作轻轻擦过顾如叶的手臂，扰得她心跳如雷，偏过头不敢看他。
这样的人……
真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