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无言(二)
宫门依旧是开着的,像来时那样人潮逐渐散去。诺大的宫殿重新恢复冷清,却意外地多了丝喜庆和人气。
沉域转过回廊,径直向殿门后方走去。
玄清宫背后是更广阔的一片天地,有山有湖,极尽精致与内敛的奢华,像人界帝王家的后花园。
近处树影婆娑,几百步外是用纯金修建的一座圆形庙宇,典型的佛家建筑,从内散发出难以掩盖的巍峨佛光。
沉域站在树下。
她在殿内,举头是宏伟的佛祖金身,右侧同等高度处挂着一副凤凰明王的小像,左侧挂着一位绝美女子的画像,仔细一看,竟和她有四五分相像。
画卷上的女子笑眼盈盈,像天真无邪的少女一般露出两个极浅的酒窝。侧旁用鎏金的字体镌刻着:澜沧。
可惜这画卷暗沉沉的,连带着里面的人都失去了生机,像附上了一层怎么也抹不去的灰。
已逝之神。
她燃起一只香,俯身便要摆下去。
平地卷起一阵清风,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低下去的身子拖住了。她却执拗地保持着原姿势没动,像在和谁争着什么。
半空中,有谁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清风逐渐归于虚无,她的膝盖落在软垫上,俯身一叩首。
“咚——”悠扬空渺的钟声响起,是神佛的回应。
远处碧空骤然染上金光,却又在须臾间散去。一抹人影脚踩佛光于祥云中出现,跨出一步便来到殿前。
缩地为寸。此等身法,菩萨或者圣佛。
来者顶结五髻,披着一身流光溢彩的袈裟,身上的佛光照耀得四周一圈土地都染上了淡淡的金色。面相慈悲含笑,看向众生都带着怜悯,只有落在眼前人身上才带上了一丝类似长者的慈爱。
不太想被发现。尤其是这种能一眼看穿心思和命运的圣人。
沉域瞬间隐去了气息。
“小殿下。”他笑着,竟是先拢手做了个揖。
凤凰与天地同生,尊位与佛祖并列。天上地下除却那两人以外,没人敢不向她行礼,否则便是亵佛了。若有心追究,是可以直接招来天谴的。
除了几千年前的沉域。别说行礼,他那时甚至妄想过弑佛。
“文殊菩萨多礼了。”她回了个礼。身上出尘的气息淡去了一些,脸上甚至挂上一丝浅浅的笑,便不可遏制地露出两个极浅的酒窝。
“小殿下此次回界,距上次已有百年。百年之中有天界来信,陛下说,想见您一面。”
文殊菩萨的声音稳重和缓,“请帖递到玄清界没人接,便送到了西天。”
正化为一抹阳光的沉域一怔。
这件事他不知道。怕是在他离开后才发生的。守卫边界的两个女童对天界恨之入骨,怕是被她们打了一顿再轰走的。
“凤凰明王不在,西天尚算和蔼。推来推去,便给到了我手上,嘱咐我一定来告知您。”
他像是有些为难。
一抹金光闪过,一行鎏金的小字在空气中浮现。
沉域不敢多看,只瞥见开头的“玄清神女”便闭上眼睛。
玄清神女。她的名讳。
他在心里又咀嚼过一遍。
“不去。没空。”她的声音淡淡的。
大概是早料到她会这么回答。文殊菩萨叹了一口气,才浮现到一半的金字就又慢慢消失。
大概这个话题实在惹人生厌,文殊菩萨自然地谈起了玄清界和西天的近况,以及久出未归的凤凰明王。
“如此,那便不打搅殿下休息了。”他再次行了个礼,天边佛光闪起,云彩被辉煌金光笼罩。光影一闪,像来时一样,便忽得隐去了。
微风拂过,水蓝色的草木沙沙作响。风极静,毫无声响地卷起一缕她的发丝。
她的眼神像落在空处,又好像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伪装。
“出来。”
沉域一惊。
漆黑如墨的身影霎时浮现,他在她十步之外单膝下跪。
“宫主恕罪。”
她的神色依旧冷淡,让人捉摸不透她的情绪。使人疑心是漠不关心,又好似是偏袒。
她没有怪罪他,大约以为他有要事禀报,又或者路过佛堂寻求神佛保佑。
“何事?”
沉域噎住了,过了会儿才找到个话题。
“……界内有一半神唤张烨肆,预知将在不日飞升,托属下来向宫主道谢。”
像回应他似的,半空中骤然响起一声凰鸣。声音清脆激昂,透着昭昭可鉴的雀跃。
于山腰处升起一到金光,直通天地,蔚蓝的天空被金光晕染,像无形的一指轻点水面,犹如层层涟漪般扩散开来。
半神五感绝佳,虽说隔了几千丈的距离,沉域仍能清晰地看见金光正中翻飞的衣袂。
玄清界向来极静,连风吹草木的沙沙声都罕见,因此他也能听见来自远处山腰下的窃窃私语。
“张兄这才飞升不足百年吧,竟如此之短的时间便能正式飞升成神……实乃吾辈楷模……”
“……仁兄有所不知,张兄前世乃一代天骄,为斩妖除魔的正道之主……这一世又为一代清官,为民殚精竭虑……如此几世的功德积攒下来,远超吾辈实在应当……”
大多数神明都是几世为善,连续积攒功德,最后圆满飞升成神。
裴年就是这样。
而在成神那一瞬间会想起所有前世的记忆,像旧梦一般忽然觉醒在脑海中。
但沉域在成神时记起的只有一世。他仅由一世便飞升成神。
虽然他飞升不是因为功德圆满,也并不光彩。
“嗯。”
清泠泠的声音响起。
沉域这才回过神来。
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看向的却是她雾蓝色的衣角,和绒毛状的柔软发饰。
一阵微冷的风托起他的膝盖,他被自然地扶起来。
接着便只看到转过身去的纤细肩胛骨,和她只一步便骤远的背影。
仿佛轻风过境,掀起他的衣袖,转眼只剩空白。
……
一草一木在细碎的阳光中飞舞,他的鞋面擦过无数柔嫩草尖,最后在佛殿前停下。
他不打算进去。
他不信这里供奉的神佛。
何况他知道只要他一脚迈过门槛,这殿中高悬的圣佛便能一眼看穿他欲盖弥彰的心思。
一只晶莹剔透的蝴蝶穿过层层阻碍,萦绕着他飞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被玄色衣袍覆盖的肩膀。
它的翅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于是沉域伸出右手,想轻轻托起它。
蝴蝶受惊振翅飞走,像明明喜欢却不敢表达的惊慌小兽。
……
黄昏已过,夜色降临。
沉域坐在屋檐之上。
明月灼灼,他望着某一处宫殿发呆。
她这时应该回到自己殿中了。
她会干什么呢,是冥想打坐?还是用凡人睡觉的方式来调整自身?
湖山之间腾起淡薄的雾气,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迷蒙,万物都被染上朦胧的色彩,蜿蜒小径的尽头,有一座宫殿越发清晰。
显然那里被下了结界,只供那一个人进出。
“叮铃——”一串雀跃的铃声响过,接着是一位少女灵动却严肃的嗓音。
“左护。”粉衣少女站在小石径向他遥遥行了个礼。
“传宫主指令,请玄清界左护沉域至凡界老君山下寻觅孔雀明王足迹。”
接着从袖中掏出一盏精致小巧的琉璃灯盏。
“若遇孔雀明王,立即回到玄清界禀报宫主;若遇老君山神,用这盏琉璃盏带回她的元神。”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道:“切忌与二者发生冲突。”
沉域皱了皱眉。却见玄织似有所料的眨眨眼。
“这也是宫主的吩咐。”
沉域的眉头放了下去。
“何况,”大约是讲完了正事,玄织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一点,“孔雀明王生性暴虐,又有不死金身。若左护与之直接对上,恐怕难讨好处。”
沉域依旧没说话,只冷笑一声。
他不信这天上地下除了玄清和凤凰明王,还有第三个人打得过他。
人人道他执念成狂,半生桀骜。神史上对他寥寥几笔:玄清界左护沉域,善隐匿,善杀戮。
他原本便以杀戮为生。
玄织似有些无奈。
“宫主何时再下界?”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玄清神女以自身为饵,投胎转世以凡人之资收集人间的大喜大悲。她灵魂澄澈,足够让她以身为器,经历最苦难的贪嗔痴、爱别离,将情丝转化为足够支撑玄清界的法力。
如今她已经经历了几十世,遇见过无数人,可为了更多的收集悲苦与爱意,她世世都不得善终。
这么做对魂魄伤害极大,人在难过到了极点的时候,灵魂是会破碎的。
“原定的吉日在下月中旬。”玄织说道。“不过宫主说了,她会等到你回来再走。”
被人等待是一个美好的词,尤其是主语是她。
“嗯。我明日晨起便出发。”他翻身下梁,手一招琉璃盏便落入袖中。
月色灼灼,小小灯盏在指尖熠熠生辉,像储存了万千星辉的宝匣。
“天界卷帘大将曾因失手打碎琉璃盏而被贬下凡,不过宫主说,这琉璃盏并非什么稀罕之物,偶尔失掉一两盏也无伤大雅。”玄织拢手,笑眼盈盈。像不经意间的玩笑话。
沉域却已径直走出好远,他的背影修长但又不显得单薄,月光下轻轻跃动的马尾显露出心底的雀跃与期待。
他半神飞升时不过十七八岁,到底是少年心性,桀骜恣意、随性自由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