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嬴年(三)
他好像站的不算太远,可惜角度不对,他甚至能分明地看清她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在温润而泽的日光下轻微翕动,像振翅欲飞的金色蝴蝶。
“如今硬要闹着拿回他的法力……”玄织还在絮絮叨叨地说。
“那就给他好了。”她忽然出声打断她。
她的声音空灵奇异,明明不似寻常女子娇弱,也不够婉转,却莫名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
“咔”地一声,正殿中央□□转动,星盘浮上正空。似有机械开合之声响彻,星盘逐渐染上万点星光,一缕彩光飞出,似有所感地极快飞出大殿,落在他的眉心。
一股热流汇入全身,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在长久的法力全无下干瘪的四肢重新氲满生机,仿佛贫瘠的土地被引入韵动的流水。
他眉间闪过一丝欣喜,抬起右手手腕微微扭转,浓黑色的气晕在指尖流转,仿佛地狱的恶鬼即将伸出嗜血的爪牙。
书上说,他手上流淌的这些黑气叫煞气,由生人的鲜血化成。若沾染的多了,便会引来万劫不复。
谁管它呢,他早就万劫不复。
他脸上骤然浮现狰狞的大笑,脸部肌肉牵扯拉伸组成了骇人的图案。
霎时间风吹草动,黑云密集,狂风席卷以致飞沙走石,鸣蝉与飞鸟早就不知所踪,树木似有所感地闭拢枝叶,走兽躲进洞穴,在几乎被绞碎筋骨的压抑中瑟瑟发抖。
他左手蓄势,右手捏紧成拳,全身的法力汇聚在右手拳峰。左腿拉开成弓状,小腿发力一蹬,整个人就如同一支离弦的枳黑长箭般冲了出去。
几乎一霎那,他瞬间飞跃过几百道长阶,出现在正殿大门前。
他身上的威压让人难以忽视,脸上的表情更是让人心生畏惧。
“喀喇——”汉白玉的石阶纷纷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轰然裂开,如蛛网般的裂纹在石面上蔓延,碎石乱飞,锋利的石块擦过面颊,撕扯出一道极细的血痕。
玄织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身旁的人却没动,沉域甚至感受不到她身上的任何一点法力波动。
劲风卷起她水雾色的衣袂,拳头迅速逼近,就在沉域以为会血溅当场的时候,眼前的女子终于微微转头看他。
他看到了一双澄澈明净但又疏离冰冷的茶色眼睛。
下一秒,她抬手以掌相对,洁白如玉的手掌在空中平推时激起阵阵无形的涟漪,像手指轻点后的玉清湖面。触碰上他拳头的那一瞬间,排山倒海的威压扑面而来,那一瞬沉域只觉星辰似被倒转,天穹崩坏,天河泄露。他全身的法力霎时被这一掌击得土崩瓦解,整个人瞬间倒飞出去。
乌云散开,太阳重现,日光扩散至每一寸充满阴霾的土地。
“叽咕。”有鸟儿重新开始鸣唱。
“轰——”
眼前的景物快速流过,他倒飞出数百米远,最后重重砸向地面。
惊鸟乍飞,气流卷过翠绿的树顶,树影摇曳。
浓密的草坪被他砸出一个深坑。
他嘴里止不住地喷血,五脏六腑似有焚烧之感,下意识地以神识探寻自身,却发现灵魂毫发无伤。
她网开一面。这一掌若是打在他的灵魂上,他怕是当场魂飞魄散。而如今虽说如此狼狈,却不过只受了点皮外伤。
他有些怔愣。
在凡界十余载,他好像从未到这般地步。他自诩天下无敌,即使少年,十多年也从无敌手,这还是第一次在交手中落得如此下风。
他躺在地上,眼前是透亮湛蓝的晴空。
忽然,他仰天大笑。
他笑得太猛烈,嘴里又含了血,一边笑一边止不住地咳嗽,心肝脾肺似乎都快要在他猛烈的咳嗽中被吐出来。
“……多亏阿姊出手。能修行到他那一掌的地步,整个天界都怕是难有敌手。当然,也是远远不及阿姊您的。”
“嗯。”
清泠泠的声音在空中起浮,点过流云,抚过飞鸟,拂过潋滟花色,扶起由日光一手打造的锦绣大道,遥遥传来。他耳蜗嗡鸣,却听得清晰。
她显的过于寡淡,似乎对他毫不在意,仿佛刚刚那一番对局只是一段小插曲,而她手下留情的那一掌也只是一时兴起的产物。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显而易见,她看不起他。
他感到恼怒,却有些无端惶恐。
“殿下说,送你回半山腰处。从今往后望你诚心改性,养性修身,早日正式飞升成神。”
玄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还来不及反应,只突感凉风拂面,眼前一片斗转星移,接着,便处在了苍翠密林之中。
这里是他临时的居所。
曾提起过玄织以免他和旁人产生冲突,将他安排在偏远之处。这里离人声鼎沸处不算远,却设有迷阵。
荒古的密林中枝繁叶茂,古木参天。
一座不起眼的木屋矗立在其中。作为一隅很小的居所,神仙又不用吃饭如厕,于是整间屋子里只用一小块地方存放了一方卧榻和一团打坐用的蒲扇。
其余的大片空间,堆满了许多古籍。
古籍大多是神史,他没功夫看。只有一本封面绘着“玄清”二字的书被他拿出放在了蒲团之上,如今正被徐徐清风吹拂,书页哗哗翻动。
书很薄,纸张也早已泛黄。
内容也很简单,史官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词汇歌颂某个人。
他一开始看这本书的时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他独独会对这本格外留意。而今才有些明白,却又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
他想起那双苍凉的眼睛,和飞升时金灿的尾羽。即便是再眼拙的凡人,也能一眼认出那是凤凰的羽毛。
整个世间就只有两只凤凰,凤凰明王,和玄清神女。
……
凌厉的掌风刮过,卷起树叶沙沙作响。厚重的法力被汇聚成极细的一缕,宛如利剑出鞘,原本因风动而聒噪的密林瞬间沉寂,只听苍然满关中,参天古木深处一只穿行而过的蝼蚁轰然炸成齑粉。
汗水逐渐汇成豆大的一滴,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金光,眨眼滚落进泥土里。少年微微喘着气,手臂上青筋紧绷,粗糙的掌心上斑驳着用力过猛的裂痕。
把法力精确地压缩到极致。这样,不知能否打得过她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山,又不自觉地停顿下来,手掌抚平了衣裳上因练功而起的褶皱。
屋前是被迷阵笼罩了的密林,阵法之精密,寻常人走不出去。屋后是静谧竹林中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小道尽头豁然开朗,是通向玄清宫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长阶。
练功的时候常常忘记时间。站在长阶上,和煦的日光撒下来,落在脸颊微微发烫,才让人惊觉已经是小暑的午后。掐指一算,原来已经过了两年零五个多月。
这样计算并不精密,毕竟天上不比人间,两年的时间,即便对半神而言,也不过弹指一瞬。
走过这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不算累,尤其是对热血方刚的少年。
从前被他损坏的建筑早就填补好了,他兴冲冲的飞越过几千道长阶,一路奔到尽头。才发现正殿大门敞开着,而玄织正站在大门前。
“宫主料到你不日会再来寻她。”她微微笑着,声音不急不缓。
“不巧,宫主已经下界了。”
沉域一皱眉,却听她继续道。
“不过宫主要我告诉你,在接近玄清界的边缘有一条长河,长河下影藏着一只上古巨兽。宫主当年年幼时仅用两招便将其制服。既想要打过宫主,你就去先收服它吧。”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司南。
司南很小,不过巴掌大。上面的铜匙更小,是袖珍的玩物。
沉域却没接。
“我知道在哪里。”
刚来玄清界的时候整日无所事事,他不愿打坐也不屑于与同修来往,每天左不过翻翻古籍,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玄清界作为独创的一方天地,算不上很大,但也足够辽阔。光是在半山腰处,要想绕宫殿一周都得走上百日有余。玄清宫的那位宫主想的很周到,即是住人的,便不像人界的荒原一般荒僻孤野。休说玄清宫的繁奢,半山腰处的廊腰缦回,风格雅致,也酷似富庶人家的宅院。
说来也奇怪,玄清界其实算不上是一座山。半神们口中常说的半山腰处也其实只是个平原。
来到玄清界的人不乏各类杂修,因此半山腰处还有许多炼器阁、炼丹房,以供半神修习钻研。可惜沉域对这些不感兴趣,因而从没去过。也有习武场,可惜也不常去。
他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想要走到这玄清界的尽头。
几乎是重复的冰晶色苇草,宛如点点凿冰后的细屑。空中阵阵荧光闪烁,原以为是萤虫,抓到手中才明白不过是某种植物繁殖的枝叶。半人高的灌木与遮天蔽日的乔木透露着似墨般的深绿,万物仿佛奇异瑰丽的画卷。越往深处走,生活的痕迹逐渐减淡到消失,四周归于野蛮。
在丛林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广阔河面。
河水足够平静,河面仿佛岩浆遇水冻结的黑曜石,衔接地平线,晕染出落日的全貌。
用精神细探,其下却仿佛永无止境的深渊,张着一张漆黑的大口,好像能将所有行至于此的旅者连同他们窥探的心思一起吞噬。
沉域倒不怕,不过无可否认的事,倘若没有法力,他游不过去,也到不了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