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情粉-相逢犹恐是梦中(1)
何令儿,当朝宰辅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何晟何大人膝下独女,相府中千娇百宠养大的嫡小姐。
母亲林氏也算个名门之后大家闺秀,但自幼内宅养大,平生从未遇过任何需要用脑之事,性情简单。
何晟并不好女色,内宅空虚,林夫人自得之余,便将自己的全部心血与人生经验用到了女儿身上。
何令儿脑子本来不多,被林夫人再一着力引导,更成了一团浆糊,说一亩三分地,恐怕都大了些。
多年下来,何令儿仅是表面文章过得去,旁人看了她容颜固然心喜,但聊上几句便知道真实肚中才学,都要摇头叹息。
何令儿生了一张一望即知从未被生活欺负过的脸,乌发雪肤,秋水明澈,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无知,天真,茫然,被人娇宠,一帆风顺,平淡乏味。
但现在再次苏醒,她的眼眸中好像多了些不同的东西。
一十五岁的韶龄少女,之前的人生不过和千百万个苍白的故事一样,毫无嚼头,毫无闪光。
从这一日起,她的人生开始了一段全新篇章,尽管她当时还不明白。
何令儿遭遇巨变,心神激荡之下失态了好一阵,终于渐渐和缓,颤巍巍起身去到铜镜前,看着镜内原本无忧无虑的娇靥上仿佛多了些经历,似乎已经和‘一年前’那个自己有了些微妙的区别,细看却又没有变化,如同幻觉。
她并未深思,只想‘我回来了?难道他也未死么……那,那可太好了!’
正在她恍神间,外面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恭敬沉稳的中年男声在外响起:“听闻小娘子夜间受惊,神思不安,府中已派人入宫去请太医了,即刻便到。小娘子稍安。”
有婆子捧了一盅青瓷细碗盛的安神汤进来,随后跟着几个丫鬟,手中拿着盥洗用物。
看来这外面问候的管家是个利落人儿,办外间事同时还能府内安排得色色井然有序,分毫不乱。
玉翘却皱起鼻子哼了一声,纵声斥道:“杜管家,入宫请医官要多久才能妥当?也不先从近处寻个大夫来瞧瞧,现下幸亏小娘子缓过神来了,如若出了事可怎么办,你担得起吗!”
外间恭谨沉着声音不变:“小娘子尚在闺中,梦中说了胡话,传到街市间多有不便,不如先神思归位,稍歇再瞧医官更妥当些。”
若是往日,何令儿木木痴痴,屋中一切事宜依仗玉翘,她纵然娇纵无礼有主意些,何令儿也绝无意见。
但此时,碗中温热的安神汤流下何令儿咽喉,温暖了周身,她心中似乎却多了几分主张。
她轻声开口:“劳烦杜管家了,我没事,不需惊动宫中太医,不过是个噩梦罢了。”
外面男子应道“妥。”叮嘱几句,脚步微响去了。
玉翘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气不消,不依不饶地咕哝了两句才罢。
这莫非真的只是个梦?那自己小时候的经历也是假的?还是……
何令儿脑中闪过一丝清明,抓住正要收拾东西退下的玉翘衣袖急问:“你说今日是庚寅三月初三,这一日我有什么安排?”
“啊!”
玉翘惊跳起来,“我忘了!小娘子你今日约的是瑾华郡主与郑家娘子踏青,这这这……”
这一日是个浓雾天气,不易辨别天色,玉翘跑去堂前看一架精巧水漏天时仪,发现已过了巳时,小娘子还未曾梳妆打扮妥当,心内着火,声音惶急着没头苍蝇般窜来窜去忙活。
何令儿揉揉额角,抬头一看,屋内一人高乌色大漆架上,正正挂着一件不带一丝褶皱的收襟窄袖月白镶滚湖蓝边云锦跑马服,刚想抬手示意,突然木头心肝一颤,福至心灵改了主意:“有什么新制衣裳?”
“有有有!”
有心思挑拣衣裳,可见之前的噩梦惊惶已过去了,玉翘心下也安定下来。
回身从箱笼中捧出一沓姹紫嫣红的新衣,她语气多了三分调笑:“郡主与郑家娘子都是常来往的,你难道还要精心打扮,压下了她们去?嘻嘻……”
又一转念:“不过小娘子也该认真妆扮些,别失了咱们相府的体面。咦,说起来这件前几天新做的素月白跑马服,不是你昨日亲自选的么,如何却穿不得了?”
听着玉翘一路咭咭呱呱说个不停,何令儿根本不理会,心无外物,也不多看那些花色炫目的衣裳,随手一指,“喏,就这件罢。”
玉翘定睛一看,是一件晚霞淡粉金色绉纱外披,配桃花色素缎襦裙,喜上眉梢:“这件好看,妆台上还有今年时新样式的珍珠累凤花钿,小娘子要不要?”
“不用,那是入宫朝谒大典时才用的。”何令儿心不在焉应了一句。
“那我去取正色的花露胭脂来,还有额上细钿,唇角点靥……”
玉翘作势欲走,何令儿转过脸来,疑惑提问。
“怎生要这般隆重打扮,我只是随她们出游,这么认真,简直像……”
木头脑子中掠过“大婚”二字,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好在多少年深闺教养,生生卡在喉咙刹住了。
玉翘笑得打跌,伸手拍着箱笼咯咯大笑,几乎喘不上气。
“我的好娘子,你素来不爱这样娇艳颜色,今日转了性儿,我还当你真是要去成亲呢!”
平日里何令儿呆呆傻傻,说话也不多,更不会管教下人。
玉翘是从小陪着长大的家生子,在内室格外得意,说话也毫无忌惮,放肆娇纵,敢和小姐开这样的玩笑。
何令儿心内迷迷茫茫,不知道怎么描述这些烦恼,只好羞恼呸了一声。
看玉翘兀自嬉笑不止,她只好嘴笨笨地闹别扭:“你懂什么!我是为了……为了……”
为了什么一时也说不清楚,挥手让玉翘做了简单打扮罢了。
三月初三,上巳节,初春万物竞生,春和景明的好时节。
京都中的世家子弟和闺阁少女,三两成群,约着去城外风景幽胜之所,或观景,或赏花,或跑马,不一而足。
何令儿和两位小姐妹的游湖跑马之约,也是早半月便定下的,毫不稀奇。
何令儿妆点妥善,乘车到城外五里亭时,终究晚了半个时辰,国公府与大柱国府的车马早已等在那里。
青山隐隐,水波润泽,晨起的大雾终于散去些许,现出周遭的美妙景致来。
车辆尚未停稳,何令儿已经望见一抹身量纤细弱不胜衣的淡蓝身形,自薄雾中显现,正斜倚在长亭柱旁,心下暗叫一声不好,赶紧下车行礼:“郡主莫怪,令儿家中有事耽搁了。”
瑾华郡主家中本是皇室旁支,这旁支远的程度,按理说皇恩浩荡,本该是浩荡个百十千里才到得了她家祖上。谁知她祖父在世时得了一桩机缘,出了一位和亲的女子,论辈分正是瑾华的姑母,故此朝廷封了她祖父一个安国公的虚衔,自此家族为之一振。
瑾华自幼身子骨病弱难扶,养成了一个清冷寡欲的性子,对郡主尊位也只是淡淡的不以为然。
无论入宫朝拜,还是平日言谈,她一张秀丽面容鲜少见到笑意,一副病西施模样,日子长了,众人也习以为常。
何令儿与瑾华郡主见过二次面,她天真无忌,心无城府,倒意外投了郡主的缘法,颇得青眼欣赏。
大柱国郑家原和何令儿母家林氏有亲,郑家大姑娘已经嫁与当今二皇子晋王为妃,次女郑姣尚在闺中。
几女皆在韶龄,差不了几岁,郡主便经常与郑二姑娘,何令儿一同出行耍子。
春意初绽,风景宜人,三人早早定下了今日御马琼林苑,游船金明池的雅事,谁料何令儿因早晨的噩梦谜事,心情激荡之下耽搁了太久时间,竟然误了约会。
瑾华郡主点了下头,凤目瞥了何令儿一眼,懒懒道:“家中何事?”
何令儿一愣,没想到少言寡语的郡主,今日突然寻根究底追问起来。
她不擅扯谎,本来脑子就转得慢,此时又踌躇想到自己所遇的事情过于惊骇,难以解释,无法对郡主言明。可要编造出一个理由来搪塞郡主,她那混乱的小脑子实在连半个合适的借口都想不出,何况郡主问得急,她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她还能有什么事儿,肯定又被何相责打了。”
说话的少女从亭子后面转出来,一身大红劲装箭袖短打扮,发辫结成三股,从顶心攒起结了个利落的高锥髻,上面玲珑点缀几颗明珠,正是郑姣。
她探身过来朝着何令儿脸上仔细观瞧,肯定道:“瞧这眼眶还是红肿的,哼!你阿耶是读书人,再动手又能重到哪里去?可不比我阿耶武人出身,一拳下去半尺厚的青石板粉粉碎,我小时候挨过的打可比你重多了,也没像你这般啼啼哭哭。”
瑾华郡主不置可否,一双妙目在何令儿脸上转了两遭。
郑姣嗤笑:“面色苍白得紧,小木头今天变成病美人儿啦!只不知道你什么地方捱了打,还能跑马不能?”
郑姣容长脸儿,秋波明亮,因着习武世家的关系,从小便习御马射箭刀剑等诸般技艺,旁人羡她活力康健,她却微憾自己的肤色不若其他贵女白皙,时不时要刺两句,何令儿正是最好欺负的对象。
何令儿呆呆听着郑姣含讥带刺讲了半晌,暗自庆幸逃过了郡主问话,心思已不自觉转到梦中场景,一时间神思恍惚,郑姣后面的顽笑话儿便都没听进耳朵里,也未曾出言反驳。
梦中的场景……
梦中她当然没有迟到,甚至还起了个早,晨间击了一会珠戏,失手损毁了新得的宝珠后心情烦闷,小憩了片刻就更衣出门,比郡主和郑姣到得还要早些,几人言笑晏晏,随即……
一切如此清晰,如在眼前。
“小木头,你今天是被何相打脑袋了?怎么比往日更傻?”
郑姣见她不回话,伸手重重在她头上敲了两下,将她从回忆中惊醒。
“罢了,这次令儿晚了,咱们想个法儿罚她就是了。”瑾华郡主淡淡一句,截住郑姣的话头。
郑姣喜道:“这个好!罚她什么?”
瑾华郡主微一沉吟:“今日薄雾中看春日百花将将初开,粉白娇黄,让令儿去采三朵品相最佳,又要不同品种的花儿,给我们插戴赏玩,好不好?”
“好,这次郡主发话了,咱们就先饶了她,到时候郡主和我可要先挑!”
何令儿正细细回忆梦中和现下的异同,没心思和郑姣做口舌之争,简单回话:“我当然听郡主的话,给你们采最好的花来妆点。”
一句话倒让郑姣愣了愣,平时何令儿嘴笨,吭叽半日都说不完整一句话,欺负起来好玩得紧,当下这句话说的虽然平平淡淡,却无懈可击,与她往日有些不同。
春日里草木茏葱,琼林苑本属皇家御苑,一片林子郁苍幽深绵延出去几十里有余,中间又有奇花异草,琼枝玉树种植其间。三女叫人牵马过来,此时景致宜人,正是让度过冬日闲散时光的马儿重新跑一跑的良机,几匹骏马扬蹄喷鼻,均已等不及了。
郑姣早按捺不住,叫贴身婢女金奴牵过她最爱的一匹胭脂马来,翻身上马扬鞭笑道:“那咱们半个时辰后在湖边码头相会,我们可等你的花儿呢。我先去北边坡上跑一遭,说不定还能带只山鸡回来。”
红衣衣袂翻飞,说着便已在五丈开外,金奴赶忙跨上一匹小马,追了出去。
郡主本不多言,对何令儿一笑:“湖边相见。”
她身子骨弱,乘一匹太平马,慢悠悠向西边去,那边有一处湖边凌波观景的绝佳所在。
何令儿梦中是随心乱走,迷了路才与陈留王相遇的,此时想不起路了,有些迷茫。
正发愁时,玉翘趋前提议:“我记得前两年来时,湖南侧有处地方,满栽桃李杏林花树,郡主和郑家娘子要花,咱们不如去那边瞧瞧。”
瞌睡遇到了枕头,何令儿想起来了,梦中与陈留王相遇处正是南岸。
她当即点头称好,坐下白玉狮子骢打了个响鼻,蹄子不耐烦踏地,二人纵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