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将军府位于城西,近邻郊外,因此显得格外寂静,相对于城东周遭都是富甲官绅,歌楼酒馆夜夜笙歌来说,显得倒有一些冷清了。
随着行人渐少,将军府也近在眼前,金顶石壁,门上绘着浮雕如意,一御赐长匾高挂配上两侧的石狮子尽显威严,木离驾着马车绕过前门,直往后门而去。
马车缓缓停下,姬颜掀帘,只见一个穿着精致华服玉貌花容的妇人站着翘首以盼,眉眼与姬颜相似,身旁站着的是一位老仆,二人皆有些泪眼蒙蒙,想必是在收到信后,今日二人就早早在这等待了。
姬颜下轿,看着母亲向来温柔的脸上挂着的憔悴,忍不住上前环抱轻声问道:“阿娘近来可安好。”
颜芷笑了笑,回抱姬颜,手轻轻拍了拍道:“我向来极少生病,就是你爹最近让我忧心了一些,你回来我也放心多了。”
姬颜放开母亲,回头看向木离手上的糕点:“这是栗子糕,你极爱的那一家买的。”
“好。”颜芷说完,满脸的欣慰。
姬颜把颜芷落在眼旁的几根秀发牵至耳畔后道:“我想去看看爹。”
老仆拿过木离手中的糕点,慈祥的看着面前紧紧相依的母女。
颜芷笑道:“你爹爹也很想你,今早还准备和我一起来等,我不放心他的身体,就让他在房里继续歇息了,现在应该在紫竹林,你去吧,我去看看药膳。”
待姬颜一行人走后,冬雪看向木离:“木头,你刚才一直往那边看什么呀,心不在焉的。”
木离没理会冬雪,自己往那角门那里又看了眼。
刚才姬颜下轿的时候,木离无意间往那边看了一眼,地上的阴影动了一下,起初以为是树影,但又发觉无风,树影为何会动,也就是那眨眼之间,树影凭空消失。
总归不会是树影成精,拾腿跑掉了吧。
为何凭空消失?难道是发现自己注意到他了,这般想想,此人如此警觉,非一般常人能及。
回想在路途中一直觉得似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窥探着,木离相信自己的直觉。
一身白色便衣的苏七此刻正躲在一片竹林中,有些悻悻,刚才差一点就被那侍卫发现:“这小小侍卫武功倒不低。”正说着,一道倩影从竹中小径飘过,认出是谁后,他跟了上去。
姬颜走到自家后院的那片竹林,此时正是春季,紫竹长得旺盛,成片的枝叶不显杂乱,郁郁葱葱,不难看出是经过精心养护的。
林中圆桌前坐着一高大男子,刚毅严肃的脸在看到姬颜出现的时候顿时破冰挂上一抹笑:“颜儿,你怎知道我在竹林。”
看着父亲明知故问的脸。姬颜了然的道:“因为我们父女心有灵犀啊。”如果忽略掉阿娘说的话。
知道姬颜在逗她,姬洛白还是听得身心愉悦,征战多年,武夫向来不拘小节,用袖子把圆凳上的竹叶灰尘擦干净后道:“坐吧。”
依言坐下。
姬洛白:“你可是因为我这病回来的,不用太过操心,于我身体无甚大碍,你母亲夸大
了些,我近来闲下来看山看水,悠然得很。”
姬颜看着自家父亲看似真诚的脸,揶揄道:“哦,原来武功对于爹爹来说不重要,莫非是想借此向皇帝告老还乡?听说药蜀国近来还有卷土重来的意思,大殷国可是有新的将帅之才?病榻之中的润王爷可是好啦?”
大殷国大王爷盛清锦,前朝玉贵妃兰玉儿之子,前朝废太子,也是当朝皇帝异母同父的弟弟,新皇继位后封之为润王,从小天资聪颖,文韬武略皆是同岁人中的佼佼者,天赋甚高,难得一遇的文武全才,但在玉贵妃被打入冷宫自缢后,天才陨落,大病,长居病榻,已苟延残喘至今。
坊间流传,玉贵妃自因德行有亏被打入冷宫后,每至夜都传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众人皆知,贵妃自氐羌国和亲以来,以容貌绝绝,声音婉转动听获得了先皇盛宠,香消玉殒后,那冷宫里似乎都还歌声绕梁,夜半路过,甚是瘆人。
自两年前知盛清锦重病不治,朝中医师束手无策的事,姬颜曾还对此人有些好奇,好奇他的病症到底为何,但皇家密幸又且是人人都能知道的,此等想法也就作罢了。
颜芷与玉贵妃交好,姬洛白对于盛清锦也是极为欣赏的,只能说天意弄人。有些惋惜的叹气,不过在听到有解药时又心头一喜,看着姬颜饶有意味的表情又强压下喜悦神色,又后悔刚才不应该怕女儿担心装得太过坦然,现在也挂不下老脸说自己在意。
姬颜闹够了,伸手为姬洛白诊脉,片刻后正色道:“爹是因经脉堵塞造成的气血两亏,没有内力加持,身体承受不住经年的疲惫,因此会时常无力,上下不通,内外不梳,虽无大害,但消耗精气。”
“在打仗时夜间练武就发现内力受阻,经脉堵塞偶尔还施展不了,起初不明显,只当每日打仗过于乏力,战胜归程时更是全身无力直接从马上摔下来,最近越发觉得身体疲倦得像一个废人。”姬洛白无奈的说。
这正是赤梅砂的症状,只要长期服用,就能把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慢慢变成一个普通人,这药看似无害,但对于练武之人来说和取人性命无异。
长期服用?她想到一种可能。
“爹,你在军中的吃食都是谁准备的。”
赤梅砂遇水即溶,无色无味,是极容易下毒的,放在吃食里也不可谓不行。
“我都是和将士们同吃喝。”说到这,姬洛白也发现不对了“难道是出在吃食上?”
“很有可能,赤梅砂只会让练武之人运不了内力,经脉堵塞,却对普通人无害,我想,军中有人长期在食物中下毒,当然,这只是猜测,当务之急,还是解药。”
姬洛白面色凝重:“颜儿,此事爹爹来查就行,我倒看看是谁想害我。”面色一转,又笑着看向姬颜“宝贝女儿,那解药什么时候有啊。”
“还需一味药材,得去药蜀国柳家一趟,必定会在打仗之前回来。”顿了一下又说:“爹爹武功尽失的消息没传出去吧。”
姬洛白道:“自然没有,我醒来后就封锁了消息。”紧接着眉头一皱,眼底浮上疑问神色:“你说会不会是药蜀国的手段。”
姬颜也道:“倒也有可能,不过药蜀国为何明明才战败不久就又开始蠢蠢欲动,现如今光明正大的招兵买马,此等行径很难不想入非非。”
姬洛白道:“如此急切的原因我倒是能猜出七八分,听闻药蜀国大半地域恐是将遭遇水灾,我国边域与它相邻且民风相接,应是想移民。这毒若是他们下的,恐怕就算现在兵力尚弱,也会拼死再战,这可能性不大。”
天泛之灾,人间受难,避无可避,但家国寸土之地,也不能随意割让,总归是道难解的结。
姬颜无奈道:“还是先治好病再说吧。”
想到姬颜要去药蜀国,姬洛白担忧道:“取药不能让别人去吗,你毕竟是个女子?”
姬颜莞尔一笑,轻松道:“药材特殊我得亲自去,有木离在父亲不必担心,尽量早一些回来。”
此去寻药其实她有自己的考量,除了让父亲恢复武力外,手中编撰的《异疾录》还差四个病例,若是治好,正好也少了一个。
此乃一举两得之策。
看着姬颜满脸的势在必得,姬洛白还是有一些担心,眉宇之间皱起几道沟壑,过了一会儿似是妥协一般说道:“这几日我们先商讨几番,切忌不要贸然行事。”
姬颜怕他太过忧心,话题一转便道:“爹,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了颜娴衣,恐是引得她怀疑我生病一事,若是她来找我,就还是说我病情加剧不便见客。”
“为何,你生病本就是实事,如今已过了十五年,你的毒也解了,再不用日日在回朝回让怀师傅治病,现今正好昭告天下我姬洛白的女儿活得好好的才是,破了那民间胡言乱语的谣言。”
“我有自己的考量,爹不必再问。”姬颜低眉。
直至颜芷端来药膳,姬洛白几番欲言又止,喝完药后,三人又寒暄一阵,不知不觉至深夜,姬洛白身体早已不如从前,疲倦得打了一个哈欠就睡下了。
姬颜告别母亲后伴着小径上的石灯笼漫步回房,行走间,月上柳梢,朦朦胧胧,枝叶似蒙上一层纱,极美,地上水洼里映照着一抹倩影,与天上圆月融为一体。
月圆人聚,是归家人。
在这一刻,姬颜才有了回到家的实感。
*
城南,泗水河畔,沿途尽是繁茂密林,野草长至成人高,不时传来飞禽走兽的嘶鸣声,
地面毒虫毒花遍布,寻常行人对这儿皆避讳不及,唯恐有命来没命回。
启荣皇帝登基的第一年,夏初。
久居病榻的润王盛清锦也不知是不是喝药喝傻了,突然连夜上书皇帝把府邸迁移到这荒山野岭之地,声称残败之身,寻一处无忧地度过余日。
大殷国谁人不知,曾经的天之骄子盛清锦,如今早已是地里尘埃。
皇帝感念手足情深再三规劝,奈何盛清锦态度坚决,终究还是随他去了,指派了几十个侍卫随行。
名为保护,实为耳目。
三月后,一座青砖红瓦的高大府邸在这建成,从外看去,高大的丛林遮盖住了阳光,显得房屋阴冷无比,似荒野空宅一般。
夜深,一只鸦黑色羽鸟从大殷国皇城划过夜色长空,几经辗转,直往润王府主屋而去,窗口站着一身雪青长袍的高大男子,明月珠光映照至眼,照得眼尾细长似狐一般,清亮魅人,羽鸟飞至此人肩膀停下后用鸟喙啄了啄此人的长发。
润王伸手揉了揉鸟头,弯唇邪邪笑道:“幸苦了,小东西。”继而取下鸟腿上的信笺,展开,视线在纸上轻扫。
“果然如此,此药来自药蜀国,怀若竹那般孤高的人居然也参与了,有意思。”润王掌风一聚,手中纸瞬间化为碎屑。
拍了拍袖上的尘屑,润王叫了一声“苏七”
窗外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从夜色中显现出来,抱手道:“王爷。”
“可打听到怀若竹什么消息了。”
苏七:“怀若竹居住在朝回城,是个偏远的县城,深居山林山林之中已有十五年,只知十五年前怀若竹不知因何缘故被药蜀国太子追杀,也就是现在的药蜀皇帝,接着逃到大殷国,恰逢姬将军妻子颜芷中毒难产,施救后,胎儿余毒未消,怀若竹就带着姬将军的女儿姬颜去了朝回城哑巴林避仇,姬将军对外称姬小姐生来体弱,受不得风不便见人。”
“原来是躲到深山里去了,怪不得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
苏七继续道:“在朝回,我蹲守在林子外,没见过怀若竹下过山,只是姬颜经常到城里给人治病,分文不取,听她们谈话,姬颜似乎认了怀若竹当师傅,而且这次我是跟着姬颜小姐回来的,无意间听到姬小姐与姬将军的对话,姬将军似乎中毒没了武功,解药在药蜀国柳家的地宫里。”
“这事儿倒是新鲜”润王饶有意味的笑了笑,又道:“不知,能不能“请”动怀若竹下山帮我治治身上的噬阴之术。”
苏七如实道:“王爷不可,怀若竹毒术高超,哑巴林附近毒雾弥漫,触之,一弹指之内化为血水。”
在哑巴林外,苏七亲眼见过一只活泼野兔因闯入林中变为血水的过程,饶是他杀人无数,也有些不忍直视。
润王的眼中闪过一抹算计神色,悠悠道;“呵,既然躲在山林中不出,那本王就去会一会你的小徒弟。”
“近来松香药蜀是不是到了要去药蜀国运药的日子了?”
苏七想了想,道:“是快到了,历年都是狄严负责。”
“好。”手指轻敲木窗几下顿住,润王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勾唇淡笑道:“苏七,你即刻去氐羌国洛亲王府找兰允,就说......就说他魂牵梦萦的“潇湘贵客”有消息了。”
苏七抱拳:“是。”然后转身,一会儿就失了踪迹。
明月高悬,衬得地上的高大影子有些摄人,润王朝着虚空叫了一声。
“出来吧。”
一人从屋内的暗处走出来,两道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王爷。”
“本王要出一趟远门,你继续扮成我的样子呆在府中,归期不定,若有急事,用鸦鸟传信给我。”
那人听完,熟练地从袖中拿出一张人皮仔细按贴在脸上,几番调整后,脸上也挂上表情。
“王爷放心”
润王满意的点了点头,从怀中拿起一个面具戴上,转身从大门走去,脚步几近无影,眨眼间就没了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