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
姬颜皱着眉看着自己手中的信,眼里满是茫然不解,自那日给师父传信后,隔了许久都没有收到回音,本已经不报希望,然而今日一早却看到了鸦鸟卧在门外,腿上绑着一物——怀若竹所写回信。
信中只说,他已经到了大殷,暂时住在外面友人家里,让姬颜先不要去找他,过几日自会来姬将军府拜访,至于她信中所问的归墟之事,等见面后再商议。
看完后,姬颜神色有些复杂,总感觉处处透露着怪异,且不说怀若竹隐居深山多年,姬颜自小就未曾见过他与何劳什子友人有来往,就连下山都难得一次,当年走投无路来到将军府为颜芷治病,后又以仇人追杀为由带她前往朝回,这次难得下山一次,却凭空生了个友人住进了人家里,如此这般,那十几年前为何又不去投奔这个人呢。
说来,他们师徒相伴数年,姬颜却连怀若竹过往一概不知,然而下山后,又连连发现一些事与他的牵连,药房那本记载着药尸的书,地宫里炼制的药尸,以及收到姬颜的信后马不停蹄赶来的人,桩桩件件像是一个线团似的被拉扯在了一块。
眼色沉了又沉,松口劲似的吐了口气。
罢了罢了,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
距为戚常山治病那天,已过了十日,度过了最为关键的三天,他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只是外貌完全恢复还差些时日,加上消瘦的太过厉害,因此食补,药补都缺一不可。
晴飔泛泛,是个出行的好天气,如木晚想着,戚常山久未出门,不如趁此出去逛逛,顺道带他去吃一下新开的那家盈满楼里的烧花鸭解解馋,正待收拾妥当后,也是巧了,姬颜今日恰好来回诊,一来二去,便同携一辆马车出门了。
“市集上为何有如此多穿异服的人,看样貌不是大殷人。”在看到第数不清多少个穿着兽袍的人走过后,姬颜忍不住疑惑出声。
对面正在给戚常山整理兜帽的如木晚闻言,也朝外看去:“是氐羌国人,开贡大典在即,除去药蜀国外,其他两国使者近日都陆续来了大殷。”
戚常山把遮满脸的兜帽拉开了些,他如今身体还未恢复完全,总觉得冷,闻言,也忍不住补充说道:“氐羌国的使者历来进贡都是最慷慨的。”
姬颜笑笑:“原来如此。”
这倒怪不得姬颜不知,实在是她自小呆在朝回,那地又过于偏远,京都盛事对于那地的百姓来说,顶多就是过节饭桌上多了几块肉,闲暇时无聊的口谈。
四人一同坐在轿子里,正值晌午,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摊贩吆喝着各种稀奇玩意儿,姬颜过了一会儿新鲜劲,就不再往外看了,加上脸上厚厚的白膏在太阳照射下很是粘腻,更加让她没了看热闹的心思。
说来也是因为上次在酒馆的事,让姬颜意识到,以她出生带疾的身份,出门可不能看起来太过康健。
冬雪也不舍的把视线从草靶子扎的糖葫芦上收回,轿帘放了下来。
姬颜可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看了看对面半遮掩在兜帽下的脸,说道:“这衰老之疾种类繁多,症状不一,有自然而生与人为所致,自然而生的人心脏体魄都呈垂垂老矣之态,相貌改变顶多一两处,而人为则恰恰相反,你这种骤然发作,而且五脏六腑是被强行隔断,这种手法比较精妙,试图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我猜想应当是人为所致。”
闻言,戚常山有些失控的握住身边人的手,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手心冒出了许多冷汗,脸上也有些痛苦,如木晚不知其因,只觉手背上的力度越来越重,陷进骨髓的痛让她有些难耐,却也没拨开,另一只手伸过来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背。
见他慢慢松懈下来,末了才柔声道:“别怕,什么事都等你好了再说,现在放松下来,我陪着你呢。”
戚常山把眼里的戾气收敛,拉着如若竹的手沉默不言。
姬颜虽然不知道他们这话里在打什么机锋,但依近日让人打听到的戚家的事。心里捉摸着也听出了些关窍,扫过已经平息情绪的两人,不由摇了摇头,心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无人能出其左右。
马车停在盈满楼的门口,隐隐约约传来古筝的声音,进去一看,一楼是个茶室,正中有个小台,上面的姑娘正弹着古筝唱曲儿,唱的也多是些雅词,因此周围的茶客皆是些穿着孺衣的文人。
四人上了酒楼,二楼不是封闭的包间,一墙隔断两面,剩余两面用珠帘遮挡。
正值饭点,四人都已经有些饿了,如若夕征询几人习惯后,点菜时丝毫不客气,饭菜还未端全,堪堪把桌子都给堆满了,主菜的烧花鸭不亏是招牌,入口湿软滑嫩,还未咀嚼,鲜香就溢了满口。
都是知己知彼的人,也就不讲究尊卑了,冬雪在姬颜的命令下与几人同桌而食。
四人边吃间或偶尔谈说几句,一盘接一盘的菜也只吃得一半不到,眼大肚小,看着剩下大半的菜,都有些唏嘘,如若夕开口让小二把几个未上的菜免了,其它动过还剩大半的也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小儿把菜撤下去用食盒打包,等待的空挡,几人坐着饮茶消食。
这当口,忽然楼下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只听迎客的小二哆啰着双腿,小心趋奉道:“公子可是天下第一楼的楼主?久闻楼主风姿,今日一见果真不俗,敢问您是想吃点什么,我盈满楼的烧花鸭乃泗水一绝,人人吃了都说好......”
不怪他眼尖,实在是这个面具的标志真真无人敢假扮,小二看着面前遮着半张脸仍旧不掩盖好相貌的人,忙不迭地低下头。
不敢看啊不敢看。
周围一群人战战兢兢,这楼主杀人的名声太响,以往都是在一些说书客里讲的响当当的人物,此时出现在眼前,那滋味真是有苦难言。
姬颜咽下口中的茶,听到熟悉的字眼,难以置信的掀开帘子往下探头一看,只见是一道十分熟悉的身形,再看,戴着面具的脸恰好也转了过来。
姬颜心头一跳——这是要债的来了。
连忙把帘子一放,欲盖弥彰的回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
唱曲的小姑娘低眉唱得专注,一曲终了,抬起头来才发现异样,这时,盛清锦摸出三锭银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小姑娘一愣,随即连忙起身抿嘴一笑,福了一礼,轻声道了谢。
清锦听得赏心悦耳,赞道:“笑颜如花,玉音绕耳,姑娘人长得水灵,曲子也颇为动人。”
姬颜闻言,心里不由啧啧两声,这人不亏是装模做样的浪荡子,见一个撩一个。
见姬颜异色,却也没有要说的意思,好奇的三人便也都凑着头往下看,这时,冬雪惊讶的叫了一声:“小......小姐,那个不是清锦公子吗?”
听到冬雪的话,如若夕疑惑道:“你们认识他?”
天下第一楼也是近两年横空出世的门派,对于它的建立者,见过的人无一不都是称之为楼主,无人知道真实姓氏。
姬颜犹豫道:“......算是吧。”
“怎么能说是算是呢,颜儿这话听着可真是让人伤心,我们可是出生入死过,敢情.....还不配当你一声朋友不成。”一人忽然走了进来,托过一把椅子在姬颜身旁坐下,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说道。
姬颜被这笑激得脊背发凉,有种被一只笑面虎盯着的恶寒,十分想丢下一句你认错人了之后走人,但想想这人实力,无奈道:“你怎么来了。”
清锦不高兴道:“颜儿这是不欢迎我,我之前说过的,会来找你,你别不是把我们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
姬颜:“.....唔。”还真是。
只希望这人千万别问那空明散的进展,实在是毫无进展,回来这些时日,各种事务堆杂,哪还有心思想到这些,她连这东西都还未曾有时间好好看过,更别说去钻研解药了。
正好小二端菜上来,齐齐整整的又摆了一桌,望过去,一片红红火火,看得人喉咙发紧,上完菜后,小二也不敢多做停留,一溜的就退了下去,眼神移都未敢移一下。
清锦皮笑肉不笑道:“早就听闻这店的菜品一绝,来饱饱口福,与你碰面倒也是碰巧了,真是缘分。”
姬颜心想,孽缘。
见小二提着装剩菜的食盒进来,大大方方点头道:“这家的烧花鸭口感是颇好,楼主慢慢品尝,我等就不打扰了。”
久久未曾听到回话,姬颜下意识地看向那人,却见他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就当他允了,转身便走,冬雪提着食盒紧跟其后,如若夕阳和戚常山听得云里雾里,见姬颜走了,便也要作礼告辞,还未行动,这时,一根筷子突然擦过姬颜脸侧钉在了门口的柱子上,“砰”的一声裂开了一条粗缝。
姬颜连退了好几步,惊魂未定。
在后面目视全程的三人连忙上前围住她上下打量,见没事,都松了口气,冬雪锉锉牙,想也不想的抛下食盒准备上前讨个说法,如木晚连忙拽住她:“冬雪姑娘,切莫冲动。”
气恼过头的冬雪恢复些理智,手臂上已经恢复尚且还留着印子的地方,莫名又隐隐作痛起来,提醒她上一次在这人面前冲动的下场。
这时,回过神来的姬颜从后面拍拍她的头,后者了然的退到一旁,不情不愿的又把扔在地上的食盒捡了起来。
姬颜:“楼主,这是什么意思?”
清锦面不改色的从筷篓里重新拿了根筷子,道:“时辰还早,何必急着走呢,颜儿何不如再坐下陪我吃一点,尽一份地主之谊。”
姬颜好脾气的点点头:“我们方才已经食过,肚里已无余量,至于这地主之谊,楼主尽管吃便是,这账,算我的。”
清锦原本正在挑碗中的鱼刺,闻言,抬头晦莫如深的看了她一眼:“颜儿。”
“唔?”
“啧,向来都是我婉拒美人,没想到第一次主动相邀就吃了闭门羹”清锦讪笑“说来,在我面前胡编乱造的,目前为止也只有你一个。”
姬颜但笑不语,这话可接不得。
片刻后,清锦往那铺满辣椒段的菜里挑了块鸡肉放进嘴里,咽下后,叹了口气:“罢了,既然这饭不吃,我们就来说说正事吧。”
来了。
姬颜认命道:“木离的毒已经有头绪,找到解药后自会给楼主一份,至于另一个,我记着的,只是近日诸事压身,还未有时间钻研,不过,我既已答应,自当不会敷衍。大可放心。”
清锦斟满一杯酒,抿了一口:“那我就放心了。”
姬颜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但实在不想跟这诡计多端的人太过接触,便又开口道:“若无事了,姬颜就先告辞了,免得打扰楼主吃饭的雅兴。”
说完这句话后,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姬颜意会错了,总觉得盛清锦的眼神有些微妙。
姬颜先移开目光:“可还有事?”
清锦继续一口一口的吃着饭,姿势十分矜贵文雅,若不是他在江湖上的恶名太过昭著,分明就是一个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
只听他挑挑眉,道:“无事了,再会。”
姬颜听言不客气的带着几人下了楼,也没对这声再会多想,路经结账的柜台,对二小指着楼上某人的那桌道:“这位公子的账,算我的,和我们的一并结了。”
小二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翻了翻记账的簿子,一桌还好,另一桌却点的都是些名贵的菜品,算盘拨弄了几下,如实的说了一个庞大的数字。
冬雪闻言扯了扯姬颜的袖子,贴耳小声说道:“小姐,我们没带这么多钱出来。”
小二可不知道她们是谁,见姬颜脸色难看,以为又是一个打脸充胖子的食客,脸上不由带了些轻蔑。
姬颜可不在乎小二摆的眼色,决定自己可以再厚脸皮一点,她这么想着,正要让人拿出个借条,等人去将军府收取银子,还未开口,只见后方一人拿出一袋银子放在小二面前,姬颜转头看去——是戚常山。
戚常山:“这饭理应由我请,感谢姬小姐救命之恩。”
小二闻声抬头,见是个夏季还全身包裹的怪人,有些惊惧,一低头,却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袋白花花的银子,立刻害怕都少了些。
出了酒楼后,太阳依旧热烈,若不是轿子里放了冰盆,这天气姬颜恐怕是几匹马拉着都不定会出门。
回程路上几人依旧是时不时交谈几句,却也不尴尬,姬颜能看出如木晚和戚常山眼中的不解,一个闺阁女子与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恶人相交,实在是......离奇古怪。
不过这事情姬颜并不想多舌,其中牵系太多,三言两语不足好为人道也。
但有的人,擅长于把握分寸感,你不说他并也就不问,心里再多想,甚至脑子里乱成一滩浆糊了,也不会叫别人为难,比如戚常山,比如如若夕。
到了戚府,姬颜回了自己来时的马车,与二人告别后,便也准备回家了。
马车不紧不慢的摇晃着,姬颜眯着眼靠在座垫上,也不困就是犯了懒,今日除去一段不愉快的小插曲外,倒算是她难得的悠闲。
行了好长一段路才到,马车正要顺势绕过前门往后面去时,冬雪突然“呀一声,把帘子掀得更开,指着外面道:“小姐,将军和夫人站在门口干什么?”
姬颜睁开眼坐直起来,打眼一瞧,只见将军府的前门大开着,姬家夫妇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当看到是姬颜时,脸色同时松懈下来,姬洛白:“颜儿回来了。”
姬颜莫名其妙,下了轿后走到二人面前,不确定道:“爹娘是在等我?”
“我想,应该是在等我。”一道含笑的声音蓦然响起。
?!
姬颜转过身,脸色顿时不对劲了,目瞪口呆道:“怎么是你?”
“颜儿,楼主受我大殷相邀来参加开贡大典,皇上传来口谕,这几日会暂住我们府上。”姬洛白十分尴尬的解释道,突然想起刚才不久前受到的信,看了他们两眼“颜儿和楼主认识?”
“怎会。”
“朋友。”
姬洛白:“......。”
清锦伸手托起下巴,摇头晃脑的笑了笑:“真是美人薄情,颜儿,且不说今日我们就见了两次,就说前不久还是闯地穴,潜深潭的过命交情,还有那债......。”
“朋友,我们是朋友。”姬颜面无表情的打断他的话。
清锦余下的话急咽下嗓,被口水呛了一下,装模做样的挥了挥扇子:“对。”
姬颜安安静静看着他,道:“我记得所有来使都是居住在皇家别院,皇上为何会安排你住这儿?”
清锦看着姬颜有气没处出的脸,心里的逗趣得到了满足:“自然是我自己要求的,姬将军神武无双,在下仰慕已久,便向皇上讨了个方便来府上拜见,顺道住上几天。”
转头看向姬洛白和颜芷:“姬将军,颜夫人,打扰了。”
姬洛白抬手行了个江湖礼:“不打扰,楼主尽管住便是,屋舍已经打扫好,请吧。”
颜芷:“楼主多礼了。”
直到三人头也不回的走远了,姬颜按了按额头,她自认为情绪稳定,很少会为什么牵动心神,但这人却总能让她无奈,极缓的摇了摇头,宛若叹息般的低声道:“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