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丫鬟引着沈珏来到堂屋，沈珏刚一踏进堂屋，抬眼望去，一抹蓝色的身影映入她的视野。
那人正站在与一幅山水画前负手而立，体型挺秀，身着蓝锦缎绣五爪蟒袍，领口用金线绣出蓝蟒的眼睛，显得活灵活现，头戴顶着花翊的巧士冠，腰间围着白玉銙雕狮子纹玉带。
沈珏心下有些疑惑，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蟒袍只有大臣们出席正式仪式的时候才会穿戴，怎么今日言祁就穿上了蟒袍呢。不过眼前这人身高八尺有余，配上这蓝锦蟒袍，当真是衣冠赫奕，气度非凡。
听到脚步声后，那人转身向沈珏走近两步，掀起衣袍结结实实地跪下行一个大礼，“奴才见过大将军”，声音并不过分尖细，反而十分好听。
尽管沈珏戍守边疆已久，对京城大小事只是略通一二，但也知道眼前这人的礼是万万不能受的。沈珏连忙扶住言祁的双臂，将他扶起道，“公公快些起来，我怎能受公公如此大礼。”
因为隔着衣袍，所以沈珏没有注意到，在她的手搭在言祁双臂之下时，言祁的双手握紧，微微颤抖。
刚才言祁走路太快，沈珏没有看清。待沈珏将言祁扶起后，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与他气度非凡的背影不同的是，言祁面白无须，利眉凶目，鼻梁高挺，薄唇轻抿，在蓝锦蟒袍的衬托下，邪气袭人。或许是因为在人命累累东厂浸润了太久，即使他站在那里不动，身上也莫名透出一丝阴沉狠鸷。
这要是换作旁人，可能会见了阴鸷的言祁有些发憷。但沈珏在外征战十二年有余，砍过的北疆人头或许比言祁见到的人都多。看惯了煞气腾腾的敌军将领，见到言祁只觉得此人长得不错，不似平常太监那副阴柔软怯的作态，倒是有几分男儿气概，难怪能在御前服侍，还得了皇上的青眼。
扶起言祁后，沈珏请他上座，吩咐丫鬟给言祁上茶，随后询问言祁此次来将军府拜访所为何事。
言祁的目光与沈珏相撞，随后垂下眼道：“陛下估摸着将军已经休息得差不多，故派奴才前来邀将军进宫一叙。”
沈珏闻言有些意外，觐见陛下此等大事，言祁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反而还在慢悠悠地喝着茶。
沈珏道：“我这就去沐浴更衣，有劳公公等候了。”
换上公服后，沈珏来到堂屋，正在喝茶的言祁抬眼望了一眼沈珏，随后触电般地迅速收回目光，继续盯着手上的茶杯，好似能将茶杯盯出花来。
沈珏有些莫名，自己长得也不丑，言祁怎么看向自己时总是目光躲闪。
沈珏走到言祁身前，眼睛不经意地扫过他手上的茶杯，只见杯中的茶水早已被喝完，心下了然。
看来这位凶名在外的言公公，倒是格外钟情于将军府的茶叶。
“言公公，我们走吧。”
言祁这才抬眼看向沈珏，只见沈珏笑吟吟的，正等待着言祁一同出发，言祁像被烫到了一样迅速收回目光。
二人来到将军府门口，进宫的马车早已等候两位多时，沈珏做了个“请”的动作，言祁却后退两步，示意沈珏先上马车。
待沈珏坐上马车后，言祁高大的身影随即闪身而进。车内空间狭小，两人面对而坐，双膝相抵。
由于在车内实在无聊，沈珏左瞄右看，随后开始盯着眼前的言祁。离近了方瞧清楚，言祁双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两颊瘦得有些微微凹陷，双唇透着些许苍白。
沈珏有些微微出神，刚才她扶起言祁的时候，便觉得眼前这人过于消瘦，手臂细得仿佛她一只手就能握住。
正当沈珏思绪飘远之际，马车一个颠簸，沈珏常年骑马，对这种颠簸早就习以为常，故仍坐得稳稳当当。但言祁上半身轻晃两下，终是没控制住，向沈珏的方向倒去。
言祁本以为自己的头会磕到马车木板上，但没想到竟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女子身上馥郁的清香将他包围，他一时有些怔然。当他意识到自己落入谁的怀抱中后，惊得四肢发软，手心冰凉。他连忙支起上身，垂下头慌忙认错，“奴才方才冒犯了大将军，还请大将军责罚。”
沈珏却莫名有些回味刚才那个拥抱，眼前人呼吸时的热气打在她的锁骨上，引起阵阵酥麻。如她所想的那样，言祁果真瘦得异常，刚才他上半身压在自己身上时，轻得就像一根羽毛。沈珏没来由的想到，自己大约可以一只手将言祁抱起，随后摇了摇头甩掉这个荒谬的想法。
低头认错的言祁并不知道沈珏在想什么，只知道沈珏一直没有说话。他冷汗涔涔，几乎将头发打湿，他近乎绝望地闭上眼，双唇更加苍白，藏在衣袍里的手心几乎被他的指甲抠出了血。
他心中怨恨赶车的太监，但他更怨恨的是他自己。怎么就没控制住他自己，让他这幅残破的身子近了将军的身。将军到现在还没有说话，想必是嫌恶得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迎接将军这个差事本来轮不到自己，是自己硬跟陛下讨来的，为了能在将军面前留个好印象，还特地穿了陛下亲赐的蟒袍，没想到这一切都毁了。言祁怔怔地望着蓝锦蟒袍上的蟒纹，只觉得上面的五爪金蟒也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卑贱的人穿什么都卑贱，像他这样的阉人就该一辈子躲在昏暗逼仄的角落，怎敢肖想接触将军此等风华绝代的人物。
沈珏见言祁低头，露出一抹雪白的颈子，思绪继续飘远。脸白可以用擦了粉来解释，那脖颈怎么也这么白，难道脖颈上也擦了粉？沈珏想象了一下眼前这人一丝不苟地往脖颈上扑粉的画面，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没忍住笑出声来。
言祁听到沈珏的笑声，斗胆抬眼看了一眼沈珏，只见沈珏脸上并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而还有一丝高兴。
言祁慌忙低下头，觉得自己定是看花了眼，被自己这种下贱卑劣的阉人冒犯，将军怎么会不怒反喜呢。
沈珏看向仍低着头的言祁，想起他今天总是目光躲闪，心下疑惑的同时也起了逗弄的心思，“言公公，我长得很丑吗？”
言祁本就低着的头埋得更深，衣袍下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从牙关里挤出了几个字，“将军气宇轩昂，凤表龙姿。”
沈珏逗弄的心思更甚，继续道：“那意思就是我不丑咯？”
“是。”
“既然公公不觉得我丑，那为何今日一直不曾正眼瞧我呢？”沈珏弯腰凑近言祁，声音幽幽。
言祁惊得猛地一抬头，正好撞上沈珏的额角。
沈珏捂住额角，没忍住发出了“嘶”的声音。言祁在对面下意识向沈珏伸出手，手伸到半空时骤然一僵，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面色越发惨败，双唇被牙齿咬得泛白。
“奴才该死，冒犯了大将军”说着言祁就抬起手臂准备给自己一个巴掌，还好沈珏反应得快，一把抓住了言祁的右手。“奴才该死”言祁还在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沈珏揉了揉额角有些无奈，只是撞了一下头而已，言祁怎么反应这么大，“不过只是一件小事，公公不必放在心上。”
言祁嘴唇微动，心下悔意更甚，嘴巴里微微发苦。他情愿被将军责罚，也不愿像此刻这样将军说着违心的话，将军心里必是厌弃极了他，可碍于他在皇上面前得了脸，不得不耐着性子哄骗他。他情愿自己那只手没有被将军抓住，痛痛快快地给自己来一个巴掌，既是为自己冒犯将军而打，同样也是为了警告自己别再肖想将军这天人一般的人物。
沈珏同样也觉得刚才起了逗弄心思的自己有些尴尬，眼前这位是谁，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主，虽说官职比自己低，但实际权力却大得惊人，自己怎么就升腾起逗弄他的心思了。因此，在接下的路途中她只是看向车外，一言不发。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沈珏先行下车，望着还僵坐在车上的言祁，沈珏好心提醒道：“言公公，该下车了。”
言祁方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向车外探出身子准备下车，沈珏想起他身子瘦弱，便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扶着自己的手下车。言祁看着沈珏的那只手，惶恐又期待地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两人都下车后，宫里的丫鬟便引着沈珏和言祁来到甘露殿。皇上早已在甘露殿里等候多时。
见到沈珏后，皇上先询问几句边疆关防的有关事宜，又着重称赞了沈珏的赫赫功绩，话题紧接着就转向了沈珏的婚事上面。
“京城清俊公子众多，爱卿有无心仪之人啊？”
“回皇上，臣刚到京城不到一日，尚未了解京城各家公子。”沈珏一板一眼地回复道。
皇上仔细一想，确实是这样，沈珏刚到京城不过一天就被自己叫来甘露殿，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有了心仪之人。他略带尴尬地一咳嗽，继续开口道：“连太后都在催朕为爱卿寻觅一桩好婚事，爱卿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沈珏不卑不亢道：“臣愿此生守卫边疆，永不嫁人。”
皇上连说了三个好字，赞美沈珏的英雄气节。又聊了一会边关政事后，皇上命人传膳，与沈珏共用晚膳。
用过晚膳后，沈珏向皇上表示先行告退。离开甘露殿后，沈珏发现言祁正打着一个灯笼候在门口，想着他或许是在等着自己，心下不免有些感动。
“奴才来送沈将军出宫。”看到沈珏后，言祁对沈珏行了个礼。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宫门口处，言祁打着灯笼一直望着沈珏上了回家的马车。
“夜深露重，公公还是早些回吧。”马车驾驶之前，沈珏对车外的言祁如是说道。未待沈珏听清言祁说了什么，马车就已经开始行驶，只能望见言祁的身影逐渐缩小，直至甩在身后。
马车行驶了一段距离后，沈珏掀开帘子向宫门口的那个方向看，看到了一团细小如萤火的灯光。
看来言祁还没有走。
言祁，挺有意思的一个人，沈珏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没来由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