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朋友
第2章
陈思睿止不住哭声,背起书包站在后门,尴尬充盈在整个班级。
她摆明了不想和徐佳宁做同桌,冯信宜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低头不语的俆佳宁,去喊了吴昌南来。
这场闹剧,以徐佳宁主动要求换座收场。
她去了最后一排后门的位置,同桌是个沉默寡言的男生。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
徐佳宁注意到新同桌手里的笔没有笔盖,她一声不吭地收拾着书包,同桌正事不关己地算着一道物理题。
这种默契的沉默,出奇地令人心安。
开学当天的自习课短暂又漫长,徐佳宁控制不住地出神,不经意间,笔滚落下桌面。
同桌似乎被扰乱了思路,扭头透过厚重的镜片看向她。
徐佳宁红着脸道歉:“不好意思。”
同桌面无表情:“没关系。”
徐佳宁蹲下身捡笔,借此机会用手掌蹭了蹭眼睛。
眼角一片干燥,她才放心起身。
错眼间,徐佳宁看到了同桌开胶的球鞋。
她咬着下唇纠结一会儿,将书包里的饼干拿了出来。
“你要吃饼干吗?”
同桌专心看着试题,目不斜视拒绝:“不吃。谢谢。”
十月一日之前的课程安排遵循夏日时间表,午饭后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
徐佳宁自觉地没有回宿舍碍人眼,晚上回去再把柜子上的锁打开好了。
她趴在课桌上小憩二十分钟,心情依旧算不得美好,索性拿起水杯去水房接热水。
水卡和饭卡是暑假里缴费当天统一发放的,直饮机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闪烁跳跃,徐佳宁看着杯壁上瞬间附着的白雾,一遍遍回想着预习的知识点。
她不聪明,笨鸟需要先飞,才不至于拖后腿。
下午的自习课依旧平淡且无聊,在异样的目光里,徐佳宁有权保持沉默。
豺狼虎豹是不会因为猎物的服软就放弃狩猎的,这个道理,她小学四年级被卫生委员推下楼梯的时候,就牢牢记在脑子里了。
年龄越大,人越聪明。八年级之后,徐佳宁再也没有受到过任何物理攻击。
对此,她感到无比庆幸。
任何精神层面的嫌弃,她都可以通过自我封闭来抵御。
晚上班会结束,吴昌南组织学生领完校服,根据级部安排,提前结束了晚修课。
经过一天的磨炼,学生对新学期新环境的兴奋感已经荡然无存,肾上腺素的褪去,让人筋疲力尽。
学生纷纷收拾书包准备回宿舍,吴昌南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说:“徐佳宁,来我办公室一下。”
徐佳宁:“好。”
班里的人看看徐佳宁,又看看陈思睿。
陈思睿眉头一拧,不管徐佳宁在不在,没好气地说:“看什么?我可不是打小报告的人。”
换完座位后,徐佳宁就再也没走过前门。
她从后门出来,看上去脸色如常,心里却七上八下,双手情不自禁地攥紧了衣摆。
办公室里的吴昌南算得上和蔼可亲,他取出手机,说:“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了,你妈妈不放心你,要你回个电话。”
徐佳宁双手接过:“谢谢老师,麻烦您了。”
吴昌南摆手,走远了一点。
徐佳宁拘谨的心放松了一点,熟练地拨下了于先敏的电话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传来了关切的声音。
“宁宁,今天累不累啊?”
知道妈妈看不见,徐佳宁却还是下意识地摇摇头,她怕有泣音,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敢回答:“不累。”
于先敏:“那你按时吃药了吗?”
“嗯,吃过了。”
“班里的同学怎么样?宿舍还住的惯吗?”
“同学们都很好,我还有了新同桌,宿舍条件也很好,我……很喜欢。”
“那就好,那就好。”于先敏也很开心,“明天就要正式开始军训了,宁宁累了一定要打报告,身体最重要。”
徐佳宁盯着脚尖,“我知道的。”
于先敏乐呵呵的,“军训结束了妈妈就去接你,下次给你做小狗饼干。”
“嗯。谢谢妈妈。”
于先敏放心地挂了电话,转头对丈夫说:“你看,我就说宁宁这么讨人喜欢,在新学校一定没问题,你非要我麻烦吴老师。”
俆又锋揭下膏药,用力捶了两下腰,“我这是关心则乱。”
夫妻俩说了没两句,于先敏的手机屏幕又突兀地亮了起来。
她一看备注,半点也不敢耽搁,慌忙接起:“喂,是李医生啊……八月二十五吗?……好的,好的,我们都知道的,嗯,那可真是麻烦你了……”
俆又锋拉开阳台门,点了一支烟。
军训第一天,是处暑。
徐佳宁不能跑圈,只能坐在篮球架下看书。
语文课本她已经翻了两三遍,可每次打开书,总是鬼使神差地翻开第一单元第一课,沁园春-长沙。
十分钟军姿之后,随着一声响亮的哨响,半个操场的迷彩人都涌向了操场边的凉荫。
“陆直寻,你见到我的水杯了吗?”
“左边。”
徐佳宁背对着太阳,帽檐下压,两个瘦瘦高高的人走过身前,她没看见。
八月二十五晚修结束,于先敏在校门口接徐佳宁去医院打点滴。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凌晨了,回到家后,于先敏从厨房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包装盒。
“宁宁,明天你带一些果饼去学校吧,和同学们分一分。”
徐佳宁吸了吸鼻子,“是你亲手做的吗?”
于先敏自豪道:“对啊,我跟着视频教程学的。前天你爸爸给刘叔带了一份,他一直说好吃呢。”
徐佳宁将包装盒装进书包,“谢谢妈妈。”
八月二十六日,早读。
铃声一响,临时纪检委戴上红袖章站在了教学楼前,开始检查迟到。
卫生部紧随其后出动,抽查班级检查卫生与安全。
三个红袖章在十三班走了一圈儿,站在讲台上大声问:“谁带酱香饼了?”
全班人面面相觑。
徐佳宁一怔,鼻尖冒出了细汗。
红袖章掀开记名册,“不说是吧?扣班级分了。”
一个男生举起手,十分笃定:“是徐佳宁吧,她那儿好大的酱香味儿。”
“你又没有证据,别乱说。”
“我们都在学校,昨晚就她自己回家了,能买到酱香饼的只有她一个,不是她还能是谁?”
“别吵,是不是的,问问就知道了。”
“徐佳宁,打开你的书包。”
一道阴影覆下来,徐佳宁没有动。
可她也不需要动了,果饼上的酱香味儿掩藏不住。
男同桌对什么都视若无睹,班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八月的天,徐佳宁却觉得心口冰凉。
“我就知道是她。”
“一颗老鼠屎,差点坏了一锅粥。”
“好自私啊,这还没正式开学呢,扣除班级分谁担待得起?”
“老吴要是发脾气了,有我们遭罪的。”
“听说她家里是卖咸鸭蛋的,住在最破的那个小区……”
“说不准夏天还漏雨呢。”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哈哈哈……”
“酱西施。”
不知是谁奇思妙想给徐佳宁起了这个有趣的绰号,也许是男生,也许是女生,也许在第一排,也许在第五排,徐佳宁大脑轰鸣,已经分不清了。
她只听见了阵阵哄笑。
冯信宜忍无可忍,可她没有身份,不好发作,只能劝道:“都别乱了,现在是上课时间,好好早读吧。”
回答她的人将音调拖得很长,十足十的阴阳怪气:“好的,好学生……”
最后排的借读生不满地嘟囔:“烦不烦啊,一直说说说,让不让人补觉了?”
二十一中新生军训为期七天,八月二十九,徐佳宁依旧是最早到达班级队伍的那一个。
教官宣布解散的时候,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队伍一哄而散,徐佳宁径直走向篮球架,去拿自己的小马扎。
不少人跑了过去,徐佳宁看着自己的马扎被人推倒在地上,只能加快脚步,“你好,这是我的马扎。”
陈思睿拿好自己的东西,却没走。
她将徐佳宁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徐佳宁,听说明天你生日。”
徐佳宁没有任何反应。
她和陈思睿没有什么交集,也没有告诉过别人自己的生日。
可明天确实是她的生日。
陈思睿冲她甜甜地笑,脸颊上的酒窝很明显:“徐佳宁,祝你生日快乐。”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贺卡。
徐佳宁以为自己在做梦,阳光很刺眼,汗水漫过眉毛,挂在她卷卷的睫毛上。
过了很久,徐佳宁才如梦初醒般将贺卡接过来,真诚地回了一句:“谢谢你。”
陈思睿倒退着往外走,一边挥手,一边柔声说:“贺卡回家再打开哦。”
徐佳宁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跑开了。
篮球场地上,徐佳宁仿佛身在云端。
她就知道,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恶意。她从没招惹过陈思睿,陈思睿也不像坏人。
周身的疲惫一扫而空,徐佳宁的脚步无比轻快,背起书包回了家。
于先敏看看她晒了七天的脸蛋儿,满脸欣慰。
徐佳宁哭笑不得:“妈妈看了一路了,还没看腻吗?”
于先敏将顺道买来的新鲜蔬菜放进冰箱,“不一样。以前你的脸苍白苍白的,没什么人气儿。这样一晒,也没黑,反倒看起来健康不少。”
徐佳宁照了照镜子,在家里没看见俆又锋的身影,问妈妈:“爸爸还没回来吗?”
于先敏说:“爸爸去鸭棚了。”
徐佳宁点头,于先敏又凑过来,双眼含笑地过来打听:“宁宁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到哪位新朋友啊?”
徐佳宁差点挂不住笑:“……还没有。”
她用手拨弄着额前的碎发,飞快地看了一下沙发上的书包。
于先敏爱怜地摸摸徐佳宁的头,“没关系,来日方长。”
徐佳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她说:“宁宁今天好开心的样子,是遇到什么幸运的事了吗?”
徐佳宁害羞地摇头:“没有。”
她虽然这么说,心里到底是欢呼雀跃的。
陈思睿是她见过长得最可爱的女孩。
以最快的速度洗完了澡,徐佳宁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张画满手绘的贺卡。
下一刻,她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
“死病鬼装什么西施,祝你卖一辈子咸鸭蛋!”
俆佳宁安静地坐了很久,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厚厚的日记本。
军训时,她没敢带它去学校。
日记本是纯黑色封面,徐佳宁用粉色的蜡笔在上面写了三个大大的字母:HAX。
字迹凌乱,没有任何规则,贯穿在深不见底的黑色之间。
右下角,贴有一只粉色的水母。
“2027年8月29日,晴。”
“军训结束了。我没交到朋友。”
“明天是我的生日,妈妈的受难日。妈妈祝我生日快乐,她说要带我去海边。”
临睡前,徐佳宁又打开日记本添了一句:
“我讨厌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