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头大睡
方菲在覃明赫略带疑惑的注视中自己开门、自己换鞋、自己走进他家里,大喇喇地坐在铺了大张地毯的客厅,屈指敲着他那灰黑色简约风茶几说:“你要是装修的时候认识我就不用买这种茶几了,视觉效果就不对,轻飘飘的,你应该选那种底座做实的上轻下重的茶几,那种才压得住你这一屋子冷色调的深浅搭配。”
覃明赫:“……”
方菲虽然是第三次进入覃明赫的家,但前两次都过于匆忙,也过于激动,根本没有闲情逸致看清楚他家里的装潢,此刻终于能在他的客厅坐下来慢慢看了,方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在审视室内装潢的期间还伴随着一些对覃明赫本人的好奇,方菲问:“你有洁癖吗?”
“没有。”
“有强迫症吗?”
“没有。”
“平时会点外卖吃吗?”
“……会。”覃明赫坐到方菲旁边,问她,“你为什么要过来?”
方菲正想说话,门铃响了,方菲乐呵地叫道:“啊,外卖到了。”她连忙起身去开门,轻松愉悦,自在得仿佛在自己家里。
覃明赫:“……”
方菲提着一个巨大的、露出好几把竹签的袋子,肩上扛着两打啤酒,步履蹒跚回到客厅。先将一打啤酒码在茶几上,另一打放在脚边随时补充,又将香喷喷的烧烤摆满茶几,方菲深吸一口气,感叹道:“好久没吃烧烤了,太香了。”
眼看着客厅瞬间被食物弄得一团糟的覃明赫:“……”
方菲招呼覃明赫赶紧吃,自己拿着一串烤五花尝一口,长长地“嗯”了一声,又关心覃明赫:“你平时会吃气味这么重的食物吗?”
覃明赫随便拿起一串羊肉,说:“偶尔会。”
“看不出来啊,你一副只会吃最讲究的法国菜的样子。”方菲瞥着覃明赫斯文有礼地从竹签咬下一小块羊肉,调侃道。
“你误会了,我不是那种阶层的人。”
“我今晚没有吃东西。”方菲自顾自地开始诉苦。
“为什么?”
方菲开了一听啤酒,递给覃明赫,又开了一听,拿着与覃明赫碰碰杯,喝了两大口,眯着眼感受冰凉液体滑进身体里的痛快滋味,才回答:“工作不顺利,我接了一个大项目,可是万事开头难,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我今天所有的力气都用来解决这个难题了,连正经吃饭都没有力气。”
覃明赫只抿了一小口啤酒,他的合伙人张维是个酒鬼,一喝酒就一定要喝到大醉,喝到全然失去意识半死不活的状态,而总是要将张维送回家的覃明赫必须滴酒不沾,所以覃明赫养成习惯了,边上坐着一个渴望买醉的人时,他一般不会让自己喝酒,就是喝也不会喝太多。
覃明赫听了方菲的话,便问她:“什么难题?是可以跟我说的吗?”
“不可以,是只能被我一个人知道的难题,”方菲朝覃明赫笑笑,反问道,“你那天情绪很不好吗?”
覃明赫不否认:“是,抱歉,在你面前表现出不好的样子。”
“为什么?工作不顺利?输了官司?”
“我那天已经跟你说了原因,我说我很讨厌那种家属。”
方菲稍有点错愕:“就这样?可是……你讨厌他们,干嘛拿我撒气呀?”
“我没有拿你撒气,相反的,我因为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好,所以尽量不在你面前出现,省得又要惹你不高兴,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
覃明赫微低着头叹了叹,他几天没和方菲说话,也几天都彻夜守在监控面前,等待方菲的出现。然而方菲都好端端地在家里睡觉,没有梦游过。
他期待的破局方式不曾实现,但方菲用另一种方式打破僵局。他的焦虑几乎要到达驱使他行动的地步了,如果今晚方菲不过来,他大概明晚就要恢复送花行动,主动和方菲说话。
方菲还没有任何想要成为他的抱枕的想法,照理说,他的焦虑其实在短时间内是无法缓解的,然而他又有很确切的预设——如果他能继续和方菲相处的话,他就会不那么焦虑。
可能是因为他需要看着目标行事,方菲就是他的目标,独一无二。
“都说了没有友谊……”方菲小声反驳,又问,“那你现在好点了吗?缓过来了吧?”
“嗯,缓过来了。”
“你为什么要讨厌他们?”
“烦人并且十分野蛮的客户,难道你会喜欢?”
“当然不会喜欢啊,我躲还来不及,可是真的遇到了那种人了,我的情绪倒也没试过糟糕成那样……”方菲说,“你心情不好的话喜欢喝酒吗?”
“不太喜欢。”
“那你心情不好都做些什么?”方菲的嘴很忙,要说话,要吃烧烤,要喝啤酒,没有半秒空闲,茶几上的烧烤少了三分之一,码着的一打啤酒只剩下半打,方菲边上的垃圾袋里,空啤酒罐堆成一座小山。
“不做什么,就待着,等不开心的感觉过去。”覃明赫淡淡地说着,细嚼慢咽吃进嘴里的第三块羊肉。
方菲带着点醉意微微歪头,喃喃道:“干熬着呀,真是个让人绝对不想尝试的方法。不过,好像发生在你身上又是,说得过去的。”
覃明赫看了方菲好几眼,将方菲眉眼里隐约的失落看清楚了,问她:“还想着今天的事吗?心里不痛快?”
方菲又给自己灌了几大口啤酒,犹豫了两分钟,在酒精的催促下,她忍不住向覃明赫透露她最大的失落:“我可能不会再当室内设计师了。”
覃明赫诧异道:“为什么?”
“我,很害怕房子。”
“什么意思?”
方菲硬撑起来的、用以面对覃明赫的积极情绪全都一败涂地,她十分忧伤地告诉覃明赫:“我可能有什么隐藏的情绪病吧?我一走进陌生的房子,或是太过深入观察陌生的房子,我就会梦游,所以我不敢去没有去过的餐厅吃饭,不敢走进新开的咖啡馆,不敢踏足另一条街的便利店,就连我们楼下那两家便利店要停业装修我都接受不了。最近我的症状好像变严重了,发展到我进入完全清楚格局的、丝毫不陌生的旧房子也会梦游了,这样的我没办法胜任室内设计师一职。”
覃明赫想了片刻,怪道:“可你不是已经当了很久的室内设计师吗?”
“是呀,以前我的症状不重,不会乱跑,梦游了也不要紧,可以在这个行业里搏一搏,我是真喜欢做室内设计,不想放弃它。现在嘛,不敢保证了,我梦游的时候往外跑这件事,是我人生的定时炸弹。”
作为经常盼着方菲梦游的人,覃明赫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些许愧疚,他的期盼是方菲的痛苦,他便清楚了自己的期盼是罪恶的。
覃明赫略带难过神色看着方菲,问她:“你为什么会害怕房子?”
方菲不搭理覃明赫的提问,闷头喝酒。
覃明赫又问:“是不可以告诉我的秘密吗?”
方菲摇摇头,说:“你已经知道我最大的秘密,我在你面前已经没有能够称得上是秘密的东西了。我只是,不太想回忆过去再耗费精力将它们讲述出来,我脑子一片糊涂,不想说。”
“嗯,那就不要说。”覃明赫将方菲手里的啤酒拿走,轻声说,“也别喝酒了,你已经喝太多了。”
方菲不满覃明赫的夺酒举动,可手脚无力,抢了一会儿发现抢不过,只能作罢。
她乖巧坐了两秒,又出别的招数,闹着说要喝柠檬薄荷气泡水解酒。
醉猫是劝不听的,覃明赫无法,起身去给方菲弄气泡水。同时为了防止方菲偷酒喝,将剩下的啤酒全都扛走了,被醉意渐浓的方菲瞪了一眼。
覃明赫家里没有薄荷,但是有气泡水和柠檬,做了一杯柠檬气泡水。
方菲醉眼朦胧看着覃明赫,以及他递过来的冒泡的水,不清醒,没动作。
“不喝吗?”覃明赫问她。
“喝。”醉猫说,但仍是没动作。
覃明赫只好半蹲在方菲面前,将杯口轻轻送进她嘴里,缓缓倾斜角度,小心喂她喝。
这么喝了大半杯水,方菲就不乐意喝了,头一歪,手一摆,拒绝了覃明赫的殷勤,挪了点位置,倒在地毯上,枕着一个抱枕睡过去。
覃明赫放好杯子,收拾好茶几上的一片狼藉,回过头,看着睡得正香的方菲,看了好一会儿,本来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后来坐在方菲边上,细细端详。
他挺想方菲的,守着监控时满心希望看到方菲,亦分不清是对睡眠的渴望还是想见到方菲本人。
这几天他都没怎么睡着,吃了药却连三小时都睡不够,精神的疲倦和身体的疼痛不断加重他的想念,他实在是快要受不了了,他实在是想要抱着方菲入眠,他实在是渴望完整的睡眠,他的脑子亦如同喝醉了酒,一片混沌不清明,写满了歪七扭八的方菲二字。
覃明赫去洗漱,而后回到客厅,轻手轻脚挨近方菲,躺在方菲身后,将方菲抱进怀里,心满意足地叹息一下,闭上双眼,嘴角含一点笑,熟睡过去。
但在即将熟睡的前一刻,覃明赫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