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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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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桌上凹下不平的位置有一片积水,缎带被风吹到水中,贴在了桌面上,又被风吹,拖着湿答答的水迹。

啤酒罐口的位置积了不少烟灰,混着溢出来的酒液,有几根烟蒂斜插在其中。

两只空空的香烟盒干瘪,被随意扔在桌上。

赵以鸿双腿交叠,懒散靠躺在椅子上,夹着最后一支细烟的手垂着,猩红的火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烟灰飘落到图案规整的地面上。

那趟非洲之行结束之后,赵以鸿就没再见过林意之。

名叫雷奥的德国男人第一时间给她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打了电话,他因为在安全区开枪被带走。

经过调查,当地政府认可他的见义勇为行为,还为他颁发了一枚奖章。

当时赵以鸿正在国外进行博后阶段的学习,离开非洲回到学校后,赵以鸿不是没在当地的华人圈打听过林意之。

他总会想起那个趾高气扬拿出瑞士军刀横在身前的女生。

赵以鸿想,等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他要将那根擅自取走的粉色缎带亲手交还给她。

只是,很快发生了许多事情,让他自顾不暇。

留学圈总有这样那样的聚会,对于此类喧闹场合,赵以鸿素来不热衷,只是这次不一样。

这次是课题组大老板曾经带的优秀师兄回来交流经验,这位师兄现在世界顶级材料研究所任终身教授,白天的参观、讲座和报告结束后,晚上大老板在学校里的会客厅设宴。

这个会客厅已有百年的历史,最早是因某位诺奖得主喜欢在这里喝咖啡想idea得名,后来经由各方面资助,学校将这里改造成了对外开放的宴会厅。

赵以鸿这天也去了,他至今仍然记得出发之前,他还去了趟实验室,将自己进行了两天的某个实验反应暂停。

因为组里所有人都会参加这次聚会,实验室可能整晚都不会有人。

后来赵以鸿的这个实验的结果发布在了顶刊上,在领域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再次继续这个反应,已经是将近半年之后。

那晚赵以鸿跟师兄聊的很愉快,小酌了几杯,谈到某些专业领域的内容,时间也来不及看,直到凌晨还在继续。

可他醒来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蜜色肌肤的女人,女人身上□□,见他醒来,用并不标准的中文对他说:“赵教授,你好,我是玛利亚姆。”

“玛利亚姆·林迪·谢尔盖娃。”

周骁忽然打来电话,赵以鸿匆忙接起摁灭手中的香烟,站起身欲走,又回身将桌上的酒罐、香烟盒手忙脚乱塞进塑料袋中提着往警局的方向去。

“查到嫌疑人的去向了吗?”他问。

“不是,”周骁声音顿了下,“你在天台上找到的那些粉末,从检测报告上看,透闪石的成分占比99%以上,此外还有少量的阳起石和绿帘石,应该是质地优越的和田玉。”

赵以鸿说:“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羊脂玉镯。”

那只贵妃镯是当初外婆送她的见面礼,虽说圈口小些,但于外婆而言是至珍之宝。

赵以鸿从一开始就没有瞒着唐周秀瑛老太太,而是坦白跟她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已经要跟她结婚了。

老太太又惊又喜,还没来得及问是哪家女孩子,赵以鸿却又接着说:“我喜欢她,但她还不喜欢我,我们是协议结婚。”

得知真相后,即便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唐老太太也愣了片刻。

“你、你这孩子啊,”唐老太太无奈摇摇头,“你说她‘还’不喜欢你,可你这追女孩子的方式,还真是,真是独辟蹊径。说罢,你要外婆怎么做?”

现在回想起那些事,赵以鸿心里心里总怀着对外婆深深的感激。

这只贵妃镯是当初外婆生病的时候,外公选了最好的一块籽料请雕刻大师云石先生按着外婆的手腕尺寸打造的,就是为了给她祈福求平安。

希望这次,这只玉镯也能像当初保佑外婆一样,保护她渡过难关。

“那就对了,”周骁说,“我们推测,林小姐应该是在天台被控制之后被人从外面的消防楼梯带走,案发时下着暴雨,基本上痕迹都被冲刷彻底,但我们还是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台阶上找到了一枚水钻,已经确认就是林小姐指甲上的饰品。”

赵以鸿脚步顿住,苍白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他知道林意之喜欢把手指甲做的闪闪发亮,长度夸张,上面还要贴各式各样的珍珠钻石,有时候又做的花花绿绿,看着就扎眼。

只不过见多了也就渐渐习惯。

有一回赵以鸿开组会,看到课题组有个女学生指甲上也是做成那样,就要开口提醒对方注意实验安全,却又没将那话说出口。

大概是女生都爱那些,学校没这项规定,再加上做实验也要戴防护手套,赵以鸿心想,自己又何必多说那句扫兴的话。

看着透明自封袋袋中那一粒细细的水钻,赵以鸿不禁想,指甲上的饰品,怎么会掉落到楼梯上。

他没继续往下想。

离开警局的路上,赵以鸿总忆起过去。

如果他那个时候没参加课题组的那场宴会,如果他没喝醉酒,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或许,他大概率不会时隔那么多年才再见到林意之。

这样的话,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和玛利亚姆出现在酒店的同一张床上不是那天发生在赵以鸿身上最糟糕的事情。

有人给他投毒,是成瘾性极强的致幻药物。

赵以鸿第一时间向大使馆报备了这件事,申请回国做戒断治疗。

他通过一些渠道拿到了那晚自己被投毒的视频,在他酒杯中加入白色粉末的是一位系着领结身穿燕尾服的酒保,只是这位酒保不在承办商的名单之内,之后便消失无踪。

中国留学生在国外发生这种性质恶劣的事情,大使馆自然严正和对方交涉,不知怎么赵永棣也知道了这件事,当即找人把赵以鸿带回了国。

这一回去就是三个月。

这类致幻药物一旦接触就很难戒掉,说那三个月的时间里是赵以鸿的噩梦丝毫都不夸张。

只是,他是经历过更深噩梦的人,主治医师跟他介绍那些常人根本无法忍耐的痛苦和疗法的时候,赵以鸿接受的平静又坦然。

可怕的是身体上的失控。

毒.品会在人毫无察觉的时候掌控人的身体,进而腐蚀人的精神。

对曾刻在大脑潜意识里那种愉悦的渴求能让任何心理强大的人变成野兽。

那些发作的时候,赵以鸿会断掉所有灯光再将整间房的窗帘全部拉上,一个人缩在床上,紧紧抱着自己冰凉轻颤抖的身体。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只玻璃方桌和上面放着的一瓶水。

没有任何可以摔或是发泄的东西,赵以鸿就用身体将玻璃撞得粉碎,身上、额头上不知是血还是冷汗,后来玻璃方桌被撤走,他用拳头一下一下打在墙壁上,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每当这种时候,每当即将失控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林意之。

想起在非洲那次她惊恐又礼貌的同他道谢,想起夕阳下她昏倒在地上时,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长长影子。

每回放长假赵以鸿都会抽出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看《美国往事》这部电影,电影里有句台词他印象很深——

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她是谁?为什么要去非洲?那个跟在她身旁的德国男人是她的保镖吗?

关于她的许多事,赵以鸿都想知道。

最难熬的那个晚上,赵以鸿尝试了医生告诉他的和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最终还是决定打开房门。

开门是一个信号,告诉医生他撑不住了,需要帮助。

赵以鸿形容枯槁,整个人苍白瘦削的如同久不见天日的吸血鬼,手腕骨头头凸出来,他将身上带着血迹的白衬衫纽扣胡乱解开两颗,跌跌撞撞撑着墙壁,打开了房间紧闭着的门。

可就在医生将早已准备好注射器刺入赵以鸿身体的前一刻,他颤抖着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一条崭新的粉色缎带,血红的眼睛看着医生,声音沙哑。

“请帮我......绑住我的双手。”

那根粉色的缎带被紧紧系在他的双手手腕上,宛如一副柔软的镣铐。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那间充满孤独与黑暗的房间。

赵以鸿戒掉了这种成瘾性极强的药物。

这件事带来了一些的连锁反应,它让赵以鸿知道自己得罪了人。

赵以鸿并不意外,只是会觉得这事来的不对时机。

之后,他就没再考虑过去找寻那个女孩子。

或许对于某些回忆来说,永远留在过去是对它们而言最好的归宿。

但他还是常常会想起林意之。

会觉得很奇妙,他和她,就这样生活在同一个世界,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这样。

天气好的时候,抬头都能望见同一片月。

只是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刻。

与她见面,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与呼吸。

赵以鸿不是没想过假如有一天再次与她偶遇会怎样。

即便人海茫茫,可到了再次相见的一天,他会不会主动走上前去。

只是这个问题,他心里始终没有答案。

从治疗机构出来那天,赵永棣亲自来接赵以鸿。

唐薇离世之后,赵以鸿一直跟着父亲赵青霰一同生活,后来父亲自杀,他短暂在赵家待了一段时间后就被唐家接到了港区。

赵永棣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对赵以鸿这个孙子的任何感情。

有时候甚至会把对儿子这桩婚姻的不满迁怒到年幼的赵以鸿身上。

倒也没有动手与斥责,言语之间的冷厉与刻薄已足以在一个年幼的孩子心里埋下畏惧的种子。

唐周秀瑛来接赵以鸿去港区时,赵永棣将赵以鸿叫到了书房。

老爷子身穿一套深黑色祥云图案唐装,肃容坐在正对门的太师椅上看着面前身穿笔挺校服套装的赵以鸿,问他:“外婆接你去港区住,你愿意吗?”

年幼的赵以鸿点了点头。

那之后,只有每年春节,他才会同外婆一起到春申探望爷爷一次,每年仅此一次。

长大后,他仍旧照着外婆的意思,每年回春申一次,看爷爷,每次都是例行公事。

偶尔赵永棣也会给他打电话,很少,都不是无缘无故打来。

直到这次,赵以鸿在国外出事,赵永棣一改往常冷淡,忽然出现,帮他办好国内的手续,安排好了医疗机构,接他出院。

回去的路上,司机陈叔安静开车,赵永棣和赵以鸿爷孙两人坐在后排,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赵以鸿瘦了很多,可因为最后那半个多月极端规律健康的生活节奏,他气色明显好转,眼底青灰都淡了许多。

他靠坐在车上,闭着眼睛,肩背挺直,略显苍白的唇抿着。

“接下来什么打算?”

沉闷安静的车厢里,赵永棣还是先开口,他声音苍老,并不能听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继续学业。”

他已经和导师提前沟通好,导师也理解,并表示,如果赵以鸿能通过学校考核要求,就不延长他的合同时间。

“出国这件事,当初我就和你说过。”赵永棣声音带着不满。

“您说不同意。”赵以鸿声音平静。

“但是你没听。”

“您也不同意父亲和母亲在一起。”

赵永棣压着心里的恼怒,“他们现在都已经死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不在一起就不会出这些事。”

“您也没有想过,如果您不反对会怎么样。”赵以鸿扭头看向赵永棣,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而且您当初反对的是他们的婚姻,而他们想要的是爱情。”

“我今天来,不是跟你翻这些毫无意义的旧事。”赵永棣说话时带着微喘气的疲惫声,“我听说,你最近跟EMIS走的很近。”

“您不妨直说。”

“那个组织我听人说起过,在领域内崛起也就这几年的事,虽说有官方背书,但背后资金来源毕竟不够明朗,你是新人,凡事要慎重。”

“车还有两分钟到目的地。”赵以鸿抬手看了眼手机,声音不咸不淡提醒。

赵永棣提出让赵以鸿这几天先住他的园子,他执意要去住常年空关的赵宅。

“你要做科研就做,倒不必热衷融入有些圈子,你有天分、有实力,这不假,但在未看清楚情况之前,最好不要急于参与其中。”赵永棣的话说得不紧不慢,可话里总带着居高临下的教育意味。

见赵以鸿没什么反应,赵永棣将话说得更直白了些:“EMIS这两年招揽了领域最顶尖的一批科学家,以“未来”为噱头,说要为全球最顶级的头脑提供平台,促进传感领域的发展。他们拉你我不奇怪,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投入这么多做这样一件事?真如他们所说,为了领域发展吗?”

车厢里空气压抑又沉闷,赵永棣说罢,浑浊眼睛里直射出的逼人目光直直看向赵以鸿。

车子缓缓停下,赵以鸿将坐直身体,将西装纽扣系上一粒,而后转头毫不避讳对上赵永棣的目光。

“那您是否想过,”赵以鸿声音冷淡,“或许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到底要做怎样的事。”

说罢他起身下车,在“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之前,说,“谢谢陈叔送我回来。”

这次搭乘出国的飞机离开之前,赵以鸿还是接受了赵永棣为他请来的保镖——俄罗斯人格列布。

并非是他不忍拒绝爷爷的好意,而是因为赵永棣以唐薇和赵青霰从前来往的书信为条件交换。

他知道赵以鸿根本不可能拒绝。

赵永棣并没有强制赵以鸿必须用他选的人,但赵以鸿与格列布见了一面之后就不打算再另寻他人。

虽说他心里并不认为赵永棣与他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但他毕竟是赵家人。

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多疑的必要。

况且格列布这个人也如他所愿,冷漠、沉默,习惯独来独往。

他有着卓越的背景,但一点不倨傲,拿钱办事,又极有绅士风度。

赵以鸿心想,或许往后的日子就要以这种充满危险而又毫无悬念的方式度过了。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无论后悔与否,都该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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