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少时凌云志(一)
新婚燕尔,自是难舍难分。关于这一点,南境的官员深有体会。
“殿下,王参谋家的儿子把李将军的侄子打了!眼皮肿得老高,鼻梁骨都歪了!”
贺景恒面无表情的回道:“你让他打回去。”
“殿下,特木尔将军想纳妾,他老婆要和他闹和离!”
贺景恒拳头捏得梆硬,“管我屁事!谁家的事谁去解决。”
“殿下!少将军养的马难产,一直下不出崽子!怎么办啊......”
从打架斗殴扯到家长里短,简直是得寸进尺!贺景恒“啪”地一拍桌案,冷脸道:“你们看看天色。”
众人看向窗户,日落西山,天空仍是那个天空,满脸迷惑地问:“咋啦?”
堆积成山的案前,贺景恒暴躁地批完又一本奏折,语气极其不耐烦地问:“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难道没有自己的家要回吗?”
众臣子立刻表起了忠心,异口同声道:“朝务第一!”
贺景恒并没有被感动到,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不急,但本王很急!宁宁还等着我吃饭呢!没有紧迫的事就赶紧滚蛋!”
在场之人:“......好吧。”
明明几个月前,贺景恒还拉着他们加班干活直到半夜,有些精力跟不上的,每天靠浓茶泡人参吊着那口精神气,现在怎么说变就变呢?
世人常言:君心难测,诚不我欺。
时长被迫缩短,又绝不敢出岔子,只好努力提高效率,各司其职,摸索出最佳的办差方式。
瓦罐熬的鸡汤端上来冒着白气,热腾腾的,江昭宁盯着汤里的朵朵菌子,纤秀的眉轻蹙:“这是什么?蘑菇吗?”
贺景恒给她盛了满满的一碗,“对,云理盛产菌类,这是从山上摘下来后晒干送来的。”
想起传闻,江昭宁心里有点怵,暗想:“野蘑菇?吃了不会中毒吧?会不会出现幻觉,变得颠三倒四呀......”
贺景恒瞄见她飘忽的眼神,忍不住轻笑出声,“不会有事的,这几种菌菇比较常见,当地人基本上天天都吃,不是在深山老林里乱采的毒蘑菇。”
小心思被揭穿,江昭宁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孤陋寡闻了。”
“尝一口,还加了火腿,很鲜。”贺景恒看向她,目光中隐约有期待的意味。
江昭宁望他笑笑,持勺送入一口,随后表情几经变换。
“殿下,你要不要尝一勺?”她委婉地说。
贺景恒心道不行啊,这里面专门加了从南海岛屿取来的“仙芝”,老中医与他说,药材的剂量最讲究精确,他喝了不耽误江昭宁休养身体嘛?
“不行,你一个人喝完这罐。”贺景恒态度非常坚决。
江昭宁陷入沉默。
“为啥我觉得味道有点奇怪?”
这个问题比较尖锐,贺景恒脑子一转,半真半假地哄骗道:“加了灵芝研磨的粉末,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江昭宁明显和某些好忽悠的傻子不同,脸上写满了疑惑,“灵芝不是这个味道,灵芝特别苦,闻起来带有泥土的芬芳,而不是又酸又甜又苦的海腥味。”
修复灵脉的时候,她真的喝够了灵芝之类的玩意......
在事实面前很难继续狡辩,贺景恒耷拉下脑袋,“好吧,其实加了我找的药材,但我担心效果没有想的好,所以不敢提前与你说。”
江昭宁愣了一下,一股暖意涌上了心头,柔声道:“殿下的这份心意,胜过万金,无论有没有效果,我都是极欢喜的。”
遂捏着鼻子强行喝完了整罐,感觉欢喜减少了一丢丢儿,因为实在是太难喝了。
贺景恒挪过去靠她更近,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像是天上的星星,“你有没有什么感觉?比如头脑更加清醒,或者灵田变得润泽?”
暂时真没有。
江昭宁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望他笑道:“好像是精神了些。”
梁人好中庸之道,说话总留有三分余地。贺景恒逐渐熟悉了她的找补话术,叹气道:“你别安慰我了。”
见青年一付蔫耷耷的样子,江昭宁感觉十分好玩,环上他的脖子,主动亲一下他的面颊,甜沁沁地撒娇:“殿下最好了。”
贺景恒的唇角压都压不下去。
江昭宁摇着他脖子,哼哼唧唧地胡闹,“殿下是只对宁儿一个人这么好,还是对其他人也这么好?”
贺景恒立马回道:“肯定只有你。”
江昭宁伏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抹去眼角笑出的泪,“那殿下要不要对别人稍微慷慨一些?”
贺景恒稍微拉开距离,皱眉问:“有人在你面前提意见了?”
他有对谁很苛刻吗?
江昭宁不着急回答,手不安分地扯起了他的宝石抹额,“那倒没有。”
贺景恒朝她臀部扇一巴掌,力道不轻不重,故作严肃道:“坐端正。”
轻微的火辣辣的疼痛感传来,江昭宁心中不忿,扯下宝石额带,又报复般地扒拉下沉甸甸的金镯,故意呛道:“殿下好生无情,昨夜在榻/上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冷淡。”
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贺景恒脸“唰”一下烧得通红,臊得无地自容:“你们东陆人引以为豪的婉约呢?”
此话的确放浪,江昭宁说完便后悔了,转移话题回归到了正事:“殿下,我建议可以适当给官员们涨些俸禄。”
贺景恒端正神色,“详细说说理由。”
“殿下重武,麾下将士赏赐、抚恤丰厚,这是大家伙心知肚明的事。”
江昭宁以前没见他戴过,新奇地打量着宝蓝色的云纹扶额,觉得十分好看,口中不忘继续说道:“但书上说治理国家,文治武功缺一不可,以武立国,凭文治国。所以武将吃肉的同时,也得让文官上桌喝汤。”
“殿下总说练兵讲究张弛有度,其他事情亦可同理而推之。要是累死累活日子过得还不宽裕,难免会心生怨怼,以后谁愿意尽心尽力为殿下做事呢?”
贺景恒兀自思索了半响,呷入一口沏好的铁观音,“之前忙着打仗,倒是没太考虑过这个问题。”
江昭宁把玩着大金镯子,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镯身已然布满了划痕,想来是打仗和练武的时候也没摘下来过。
她的判断果然没有出错,贺景恒对母家的感情远超父系一脉,毕竟人连名都早改了。
“况且,殿下不久前才整治了官场,现下正值人心惶惶之时,咱也不缺银钱,给没犯错的人一点甜头尝尝,以示安抚,免得耽误日后办事。”
江昭宁掰着手指头,说起来头头是道。
贺景恒心里已然认可她的谏言,细细地品一品此法,失笑道:“这算什么?打一棒子给颗甜枣?”
江昭宁骄傲地说:“不对,这叫打十棒子给颗甜枣!”
萧彻特别爱使这一招,百试不爽。
贺景恒嘴边噙上了笑,捏一捏她的脸蛋,“鬼灵精怪的。”
江昭宁举起云纹额带,碧蓝的宝石在初春柔和的阳光下一闪一闪,仿佛将草原深处清澈晶莹的海子镶在了头上,“这个首服好好看,我没看大梁的男子佩戴过。”
“这叫抹额。”贺景恒介绍道:“辽月的部分地区地处北陆,冬季严寒,原先是作保暖用的,后来慢慢就发展成饰品了。”
江昭宁爱不释手,看上去对这抹额很是喜爱,欢声道:“殿下,戴这个比戴金冠帅气!”
从小培养的癖好实难改变,贺景恒内心其实更偏好金子,但江昭宁都这么说了,于是道:“那我叫工匠多打几条,以后换着戴。”
江昭宁认同地啄啄脑袋,“黑色底带配红玛瑙应该也好看。”
站起来移到贺景恒的身侧,指着他头侧的发鬓道:“扎高马尾,这里再编一根细辫子,会更有味道。”
贺景恒心想他又不去参加皇家选秀,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作甚?本想随口应下,心念忽地一转,装出无措的表情,闷闷地说:“我不会编。”
江昭宁抬眼问:“殿下的意思是要我来编喽?”
心思被直接点破,贺景恒有点尴尬,“也不是......”
江昭宁特别喜欢看他别扭的模样,憋着笑道:“别人都不许给殿下编辫子,只能由我来,否则我就要吃醋了。”
在梁国当小郡主的时候,可谓金枝玉叶,纵使再简单的手艺也没人教过她。编辫子这类民间小女儿家都会的技能,还是在大漠里的那些年,青裳手把手教会她的。
江昭宁取下青年束发的银扣,分出一缕乌发,“殿下,云理有多少户人家?”
贺景恒沉吟了一刻,答:“三百万户往上,这十年各国战乱频繁,尚未来得及统计,或许可达四百万户。”
“比梁国少些。”江昭宁垂眸。
贺景恒想了想,笑道:“梁国多平原,江河灌溉农田,费力较少,土壤也比其他国家肥沃,地大物博,自然人也要多些。”
江昭宁正等着,连忙暗示青年:“其实也没有那么富饶,梁国不比百年前的鼎盛,疆土缩小了好多好多,如今也就比云理和乌孙稍微宽阔一些,还经常闹水灾,北陆的风沙吹过来时黄尘蔽天,哪里有西洲宜居?”
聪明之中似乎又夹着一点笨,贺景恒的额角控制不住得抽了抽,承诺道:“你放心,有你在,我绝对不打梁国的主意。就是他燕云铁骑来了,我也替你挡回去。”
江昭宁嘻嘻笑道:“一言为定。”
想起萧彻过往的隐瞒与算计,贺景恒的脸色沉了下来,“梁人对你不好,你为何还处处偏袒他们?”
江昭宁静默了片刻,把编好的辫子连着散发揽在一起,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殿下指的是谁?老皇帝已经入土,皇兄和表哥小时候对我很好,姝儿姐姐和凌哥向来以真心待人,梁国的百姓更是全无过错,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她淡然地笑道:“我自己过得舒服了,就要过河拆桥,全然抛弃母国的子民,那样还不如猪圈马厩里的牲畜。”
贺景恒默默的聆听完,不由得在心中幽叹:这份大义,世间能有几人?
“我一直奇怪,老皇帝怎么突然就死了?”他问。
纵然对其有过暴毙之类的咒骂,但也不至于这么灵吧......
江昭宁犹豫了好一阵子,凑到贺景恒的耳边,悄声道:“我只给殿下一个人讲,殿下可别到处去乱说。”
这个姿势与作态,莫名营造出一种小孩子说悄悄话的紧张氛围,贺景恒忍住笑意,对天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不说出去。”
一炷香的时间后,贺景恒面色复杂地转向她,“梁国果真是卧龙凤雏,幸亏谢檀兄不是西陆人......萧彻晚上睡觉踏实吗?”
江昭宁扁扁嘴,“砚华表哥相当忠君,皇兄于他,犹如殿下之于少将军。让皇兄睡不踏实的人,差不多已经死绝啦!”
即便嘴上不承认,玩不过他俩,江昭宁是心服口服的。
南境麾下猛将虽多,却难寻无双的国士。贺景恒心生艳羡,喟道:“借刀杀人而不见血......能得如此良臣,萧彻委实省心不少。”
江昭宁佯装不平:“宁儿也很厉害!”
贺景恒开怀道:“嗯,我们宁宁最厉害。”
午后容易犯春困,江昭宁乏乏的,头倚着青年的肩,不经意般的说:“仙逝的师父曾言,梁国的赢弱,皆由此前的君主懦弱无能,自上而下治理欠佳引起,但百姓却至始至终是受害者。”
“兔子食草,可急了也会咬人。普通人在意的无非就那么点东西,若是真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就算以一具具的尸体堆成堡垒,也定要阻拦敌人过江的铁蹄。”
忆及塔塔尔的残兵战死不降、悉数跳崖殉国一事,贺景恒的神情转为肃然,沉吟了良久,随后郑重地认同道:“众志成城,纵凭蜉蝣之小,或许亦能撼动大树。”
过了一会儿,江昭宁霍地坐起来,笑道:“不谈空话了,殿下,和我详谈乌孙尸鬼的围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