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少时凌云志(七)
空灵的瑶音弥散在旷野的上空,四股雄沛的内力一齐涌向璇玑阵法的内核。
霎时紫气东来,澎湃的灵气从天倾泻而下,渐渐的,挣扎咆哮的恶灵沉寂了下去。
霓凰丝弦颤动,江昭宁身后火焰法相初现,大放光明,其中一朵纯白无垢的莲花绚丽绽放。
表面看着云淡风轻,实际内心慌得不行。
会不会太过了?
虽然她喜欢大排场,但这多少离谱了些,感觉都可以坐镇寺庙被人参拜了。
不远处的胖狸摇了摇尾巴,小眼睛里全是得意之色。发信号耗尽了法力,仰面瘫倒在草地上,仿若一张加厚的毛绒毡毯,呼啦呼啦睡起了大觉。
“稳住。”贺清隽持剑的姿势不改,严肃道:“现在开始更为关键。”
霍凌和哈扎勒瞬间把气提了起来,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沿着鼻翼滑落。
法阵对启阵者的消耗巨大,他们已经感到了些许吃力。
“你们的潜力不止于此。”贺景恒气势分毫不减,向二人清晰地指导道:“把经脉的每一寸都调动起来!不要强行挤压内力,而是要顺势开拓丹田!”
第一波阴魂平复不久,第二波又起,阴气更甚。
天空中流云翻腾,非人力所能及的力量汇聚为风暴,宛若一条盘旋的巨龙。厚重的云海忽地裂开,灵气形成的巨龙霍然向大地冲去,直击阵眼,顷刻间白光爆裂!
“我去!”霍凌被刺得睁不开眼,大声叫道:“这啥玩意儿啊?这不是我们干的吧?”
“天道......”贺清隽喃喃自语,“天道居然出手了?”
望向阵法中央,女人雪鹤的衣袍飞扬如花,法相圣洁,气度出尘若仙,隐隐有了置身红尘之外的意味。
贺清隽联想到初见时的凭空取物,心里有了大致的猜测。
形势瞬间反转,恶灵的怨气被死死压制,铺天盖地的哀嚎有如海浪般灌入耳膜,随后,天地万籁俱寂。
“完了......吗?”哈扎勒迟疑地问。
江昭宁抽出一缕灵识潜入霓凰,共鸣之下,竟再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邪灵气息。尸鬼的暴动也慢慢在平息,僵硬地固定在原地,直到回归为一具具没有行动力的尸体。
但她的脸上不见喜色,反而愈发凝重,一种不安的预感一点点地蔓了上来。
他们忽略了什么?为何她的心无法平静?
“先别动。”贺清隽也反应了过来,面色变得沉重,“操控尸鬼的灵核由天地孕育,本质并非阴邪之物,不一定能被阵法销毁。我们要做好再次启阵的准备。”
无边的寂静之中,萤蓝的幽魂以一种无以伦比的速度掠过原野,贺景恒瞳孔一缩,“宁宁小心!——”
江昭宁的反应非常迅速,灵气的刀刃在一息之间刺穿了不速之客。贺清隽旋即结印,用七枚魂冰钉将其囚禁了起来。
在幽魂消失之前,一句毛骨悚然的低语送至耳畔,听不出是男是女。一种空洞的恐怖感铺天盖地涌来,仿佛身临于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时代。
“你以为逃得掉吗?”祂说。
霎时,江昭宁眼前黑暗一片。
哦,她想起来了……无关其他,她一直有点倒霉。
贺景恒狂奔过去,滑跪接住了江昭宁,见她脸色雪白如纸,心里既痛又慌,急忙转头问:“表哥,怎么回事?”
贺清隽先环顾四周一圈,确定此番灾祸已平,方才走近道:“也许......是创造幻境的心魔引。”
贺景恒后槽牙都要咬碎,霍凌忙不迭地冲上来问:“怎么才能解开?”
“靠她自己。”
“如果她挣脱不了呢?”贺景恒沉声问。
贺清隽用沉默代替了答案。
江昭宁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如同睡着了一样。
贺景恒握紧她的手,冷静问:“宁宁出不来,那我能进去吗?”
哈扎勒面现犹豫之色,“殿下……”
“可以。”
贺清隽提剑画阵,“你记住,这是公主的幻境,所见所闻皆为过往云烟,是为虚像,绝不能强行干涉......”
“然而,幻境中的死亡即为真实。”
*
跨越十年的时空,数千里的距离,回到了长安大雪纷飞的冬夜。
这样朴素的马车似乎不应该出现在皇宫。
幻境中无法拥有实体,贺景恒飘在半空中,心情有些复杂。
他看一眼半透明的手掌,本想盘腿打坐,结果一时之间还没适应,头脚翻转,整个人旋转了好几圈才停下。
锦靴在雪地上落下脚印,年轻的皇子来到了马车窗前,柔声唤道:“昭宁。”
闻声,低低的啜泣声止了,小女孩探出了脑袋,一双漂亮的琥珀眸水汪汪的,“皇兄,宁儿不想去西陆。”
萧彻抿了抿唇,把特意带的鎏金手炉塞给她,“皇兄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昭宁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泪珠一连串一连串地掉,“可是......可是宁儿好害怕呀......”
萧彻敛下眼底的情绪,苍白地安慰道:“皇宫里也不一定有多安全,你就当出门游玩,长见识。许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大漠和雪山呢。”
小昭宁咬紧红润的嘴唇,温热的泪水不停地掉,“我宁愿一辈子看不到!”
“为什么是宁儿?为什么其他人不用去?是因为我是没有爹爹和娘亲的孩子吗?”小女孩的泪眼里升起了浓浓的惘然。
贺景恒看得好不心疼,火气冲头,伸腿使劲地踹了萧彻一脚,结果不出意料的落了空。
“别怕。”萧彻拿衣袖擦净小昭宁哭花的脸蛋,“皇兄会接你回家的。”
场景陡转,来到了黄沙漫漫的大漠。
年幼的少女缩在漆黑的角落里,双腕和脚踝青紫肿胀,是非常严重的瘀伤,大概是绑带或铁拷造成的。
“嘎吱”一声,铁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时间到了,滚出来。”圣殿的女侍不耐烦地叫道。
戴着圣女额饰的少女慢慢地站起身,挪步走到了有光的门外,遮住紫眸问:“青裳呢?”
女侍神情讥讽,“刚从蛇窟里拖出来,禁闭室里呆着呢。”
少女的肩膀颤了起来,“为什么?”
“那个小妮子笨手笨脚的,把昂贵的古琴给搞坏了,当然得狠狠惩戒。”女侍弯腰靠近,“你总是不服管教,按理也会被扔进去。但你比她值钱得多,所以罚的稍微轻一点。”
少女的身体扑簌簌地抖,恐惧和憎恶盈满了她的心,可彼时的她没有办法反抗。
“去看看?”女侍故意怂恿。
通过目睹同伴的惨状,以此来达到威慑的目的,是圣殿的惯用手段。
刑室内,青裳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石地上,微小的血洞布满了全身的皮肤,流血不止。
经历了一系列的折磨,江昭宁也是在强撑,使出全部力气想扶她坐起来,可青裳的身子老是往下滑,最后两个人都摔到了地上。
伏着的青裳突然战栗了一下,呕出一大口鲜血,溅到了江昭宁冰凉的脸上。缓了好一会儿,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问:“小兰儿,你来接我啦?”
江昭宁眼泪淌了满面,“嗯,我们一起回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断层式的消失了,混乱的记忆走马灯似的闪过,贺景恒再睁开双目时,来到了姑娘们练琴的圆堡。
小姑娘们悉数身穿白裙,应是统一的服饰。没有这个年龄该有闹腾,她们非常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压抑。
“对你们而言,琴技是次要的。”年老色衰的女奴奏乐示范,“动作优美才是关键,媚眼如丝,才能把男人的魂给勾回来。”
“理解的,自己练习一会儿。”
坐在前排首位的江昭宁佯装认真聆听,实则左耳进右耳出。盯着面板上的祥云飞鸟图案发呆,手指还不忘时不时地翻动乐谱,十分形象地诠释了何为“做戏做全套”。
直到断弦的响动清晰地传来。
一阵阒然无声。
这些琵琶的年纪很大了,一批批被搜刮来的女孩用它们练习,难免会有损坏。琴弦的松弛、绷断时常发生,也不是名贵的乐器,其实不会被上面惩戒。
但青裳已是惊弓之鸟。
琴弦断的一瞬将她的手掌割破了,很深的一道伤口,鲜血嘀嘀嗒嗒地落下来,弄脏了地面。
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不喊也不叫。
老女奴眉头皱成沟壑,下意识地斥责:“你在搞什么?”
青裳自顾自地喃喃:“又弄坏了......”
平静的表象下,内心的恐惧和恶心犹如海浪,疯狂地翻涌了上来,滑腻的触感、绵密的窒息一点点地淹没了她。刻骨铭心的折磨难以忘却,这些日子,每时每刻都在损耗着她的生命。
“青裳?......”江昭宁着急地呼唤。
青裳没有应答,径自走至小圣女的身侧,似是附耳说了一句话。
随后的一小段记忆再次被梦魇喰食,青裳不知何时去到了黄砖砌成的窗台前,伤口未得包扎,她的衣服沾满了暗红的污血,好似一只翅膀受伤的小雀儿。
“不要——!”
贺景恒的神识浮在半空,眼睁睁地看青裳向后仰跳下去,火红的夕阳勾勒着她的裙边,宛若天边濒临消褪的残霞。
江昭宁飞奔至窗前,却没有抓住女孩白色的衣角,只差一点。
幻境的旁观者会和主人产生部分的情感共鸣,贺景恒胸腔里的心脏猛地一阵抽搐,疼的厉害,想必江昭宁当时可谓悲痛欲绝。
比较之下,后来的某些苦难似乎变得不那么糟糕。王殿上的强取豪夺、灵脉的断裂及修复......记忆的碎片在面前闪过,速度得愈来愈快以至无法看清。
清脆的爆破声起,贺景恒随之降落于云海之上。
镜湖泛起一圈圈的波纹,江昭宁变回了成年的模样。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虽然有力气却不想起来。贺景恒飘到她的身边,反反复复喊了好几声,依旧是毫无反应。
“小兰儿。”白裙子的清丽小姑娘唤道。
江昭宁倒吸一口凉气,霍然坐起身,“青裳?你......”
青裳朝她腼腆地笑笑,跑过去抱住了她,“我好想你啊。”
江昭宁眼角红了,“我也是。”
“我好冷啊。”青裳哽咽着哭诉,“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害怕好害怕......”
江昭宁心里一痛,说话带上了哭腔,“我怎样才能帮你?”
青裳使劲地摇头,“我被困住了,你帮不了我......”
不约而同的缄默。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不可以留下陪我?”
青裳怯生生地询问,表情里满是期许,“其他人拥有好多好多东西,他们有万里的江山,无边的权力,还有车载斗量的金银珠宝,可我只有你了......”
真正的青裳,早已身埋在西漠的砂石下。眼前的“姑娘”后心处闪着幽光,也许连活物都算不上。
贺景恒胸口一紧,声嘶力竭地暴吼:“别信她!她是假的!”
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见。
森白细长的手臂从虚空幽幽冒出,捂住了他的嘴,束缚住了他的手脚,无法动弹丝毫。
江昭宁沉默片刻,掀起长睫问:“你要我陪你一起?但你已不在人世,那该如何办到?”
“青裳”眨了眨眼,取下鬓边长而尖锐的翡翠玉簪,递到了她的手中,脸上的笑容极是纯洁天真,“你刺死自己,便可以永远留在这里啦。”
妈的。
被缠住的贺景恒立即认出,那是他送给江昭宁的及笄生辰礼。
江昭宁定定地看她良久,接过玉簪,高高地扬起了胳膊。